徐賁
現代人的生活講求速度、效率,分秒必爭,在具競爭性的氛圍里人很容易迷失自己。18世紀后期,鐘表行業勃興,時鐘的分針開始支配人們的時間觀念。雇主買斷了雇員的工作時間,要求他們在工作時間內專心致志、寡言少語,像機器部件那樣高效運轉。這徹底改變了以往工作的隨意程序。這樣的工作令人抑郁,工廠因此難以招募和留住工人。
使工人螺絲釘化的最大發明是亨利·福特的組裝流水線。每個工人只從事一種無限重復的工作,工作效率極大地提高了,但工作卻變得極端瑣屑而無意義。誰都在專心致志地工作,但誰也看不到工作的結果。新的螺絲釘化遭到了新的抵抗。盡管福特付給工人的工資比其他工廠高,但工廠減員卻高得出奇。1913年,他每需要補充100名工人,就需要雇用963人。
社會學家哈羅德·威倫斯基(Harold Wilensky)在《閑暇的不公平分配》一文中感嘆地說:“時鐘、廠規、大批的監督人員和其他專門管理人員、嚴格管理產品的數量和質量——這些增強了對工作紀律的需要……我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但凡能有其他活法的人,誰愿意當一顆螺絲釘呢?
就像工廠“崗位角色”一樣,社會角色也是一種人生限制。人們在外力的擺布下被動地扮演自己的既定角色。這個角色規定了他們該關注什么,不該關注什么。他們除了一種活法之外,不知道別的活法。
薩特認為,“角色化生活”是一種自我欺騙(mauvais foi)。他在《存在與虛無》一書里寫道,“蔬果商、裁縫、拍賣員的舞蹈,要讓顧客相信,他們是專心致志的蔬果商、裁縫、拍賣員。懷有夢想的蔬果商是對顧客的冒犯,因為他不是一個全心全意的蔬果商。社會要求他把自己的作用只是發揮在蔬果商的角色上。這就像一個立正的士兵必須把自己變成一個士兵物件,目光直視,但什么都看不見,也不想看見。要求他的是立正規則,而不是他的個人興趣:必須注目于‘十步的距離。有許多勸諭要求我們安于自己的角色。”
角色的“儀式性”在于,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須遵守規定角色表演的演出腳本。一個店員不管家里發生了什么傷心的事情,不管他有怎樣的個人情緒或感受,也不管他碰到怎樣刁鉆刻薄、蠻不講理的顧客,受到怎樣的侮辱或傷害,都必須面帶笑容,把顧客當作上帝。公務員在上司面前也是一樣,他們謙恭有加、巴結討好、阿諛贊美,都是在按照早已為他們安排好的演出腳本扮演自己的角色,若有逾越,后果自負。扮演這樣的角色與他們是不是在心里覺得憋屈、羞愧、瞧不起自己是沒有關系的。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有不這么做的自由選擇。無數為角色而活著的人就是生活在這樣的自我欺騙之中。
角色是在扮演者和看客的互動中維持的。角色需要扮演者按演出腳本限制自己的自發行為,也需要看客(顧客、領導、公眾)以角色的行為標準要求他。當一個“好店員”,這既是顧客對店員的要求,也是店員對自己的要求。其標準是在各種挑選、評比、獎懲過程中不斷加強的。在這樣的訓練過程中,角色變得越來越自然,越來越人戲不分。這種條件反射的表演把每個表演角色的人變成了一個“物件”。
角色是沒有自由意志的,誰有權力,誰就可以用物件的標準來要求他們,不該問的別問,不該有興趣的別有興趣。遇到事情別打聽,別傳話,別議論,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別多管閑事。
美國心理學家戈爾曼(Daniel Goleman)對此批評道,強制性角色會造成嚴重的人性障礙,進而“屏蔽人們的急迫感覺和強烈關心,這時候,角色就成為一種對人的專制”。角色也成了他的全部和宿命。他被成功誘導,以積極、樂觀的態度對待自己的角色。在一個自由意識淡薄的社會里,這樣的欺騙和自我欺騙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