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敦刻爾克》的幾個細節打動了我:
“菜鳥”士兵湯米一路落荒而逃,終于來到敦刻爾克海灘。遇到蹲在地上系鞋帶的吉布森,湯米的第一反應是拿起他的水壺,戰戰兢兢地喝了幾大口。兩個年輕人像是流落荒島被野獸追趕的逃亡者,無須交換信息就迅速結成同盟,成了彼此的依靠。
飛行員柯林斯的戰斗機被敵機擊中,無法繼續執行任務。他冷靜分析環境,決定不跳傘,而是在海面迫降。迫降成功,柯林斯長舒一口氣。隨即他突然發現,駕駛艙門打不開了,海水正在涌向他。剛剛還從容淡定的軍人瞬間慌了神,那一刻,他失去所有理智,除了拼命敲打艙門,一切都無能為力。
湯米和吉布森與另一隊士兵被困在擱淺的商船里,等待海水漲潮。海水來了,德軍的子彈也來了,一顆顆觸不及防的子彈在船身上留下小洞,如果不把洞堵上,船就浮不起來。這一刻,沒有人站出來。中彈是死,等海水淹沒船艙也是死,但誰都不愿做那個先死的人。
希里安·墨菲飾演的無名士兵被道森的帆船搭救,那顆擊中船只的魚雷讓他徹底失了魂。前一秒他是為國家而戰的軍人,后一秒,他成了那個因恐懼而施暴的可憐人。

流浪的士兵們終于回到故鄉。其中一個年輕人不屑地瞥了柯林斯一眼,賭氣似地質問他:“剛才你們空軍去哪了?”來迎接孩子們回家的老人趕緊安慰羞愧的柯林斯,讓他別擔心,大家知道他們做了什么。這對話不像發生在軍人之間,更像是挨了欺負的孩子抱怨沒搭把手的伙伴。
在真實的歷史事件中,“敦刻爾克大撤退”從來不是一場勝利,它只是一次體面的失敗,一次成功的逃亡。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從一開始就清楚這場撤退的性質,也從未試圖在《敦刻爾克》中美化它。
這是諾蘭對戰爭片的價值取向,他克制自己去渲染英雄主義,而是謹慎地呈示普通人的戰爭和生存的正義。
這樣的解讀方式也曾出現在眾多經典戰爭片中。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在《拯救大兵瑞恩》的第一場戲中就制造了尸橫遍野的場面,戰場上無所不能的上尉約翰·米勒并非天生的軍人,和平年代,他只是個溫文爾雅的教書匠。戰爭改變了他,因為他要活下來。還有那位想在戰爭中鍛煉自己的下士厄本,當炮火在耳邊響起,他嚇得站不起來,任敵人從自己眼前溜走。
凱瑟琳·畢格羅在《拆彈部隊》里塑造了一個迷茫的參戰者,拆彈專家詹姆斯面對的是看不到的敵人,打的是一場不知道對手是誰的戰爭,他只是天生好勝,技藝精湛。見了太多死亡,經歷了太多生死抉擇,詹姆斯已經不知如何面對平淡的生活,電影的結尾,他離開家庭,重返戰場。
李安在他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也有過類似的表達。那群草木皆兵的年輕人努力學著大人的模樣,他們已經與平凡世界格格不入。
這些經典電影都在試圖告訴我們真相,戰場上從來沒有無畏的英雄,炮火之下,更多的是人的無助和悲涼,絕望中的勇氣。
在采訪諾蘭的過程中,最打動我的是他的坦誠。他說,對于歷史和戰爭,他一直持謹慎態度。他不曾經歷任何一場戰爭,但相信,那注定是噩夢一場。他不敢用自己淺顯的理解去解讀戰爭,他更愿意把《敦刻爾克》拍成一部懸疑驚悚片。
戰爭就是一部驚悚片,這或許就是諾蘭和對生命心懷敬畏的人對戰爭最恰當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