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美國歷史學家勞倫斯·萊文說,在19世紀,莎士比亞戲劇、意大利歌劇是雅俗共賞的,到了20世紀,它們日益變成了有錢人專屬的高雅藝術。
如今,你要去劇院、美術館或者博物館,肯定會非常注意自己的衣著,仿佛高雅藝術是給西裝革履的人準備的。這并非自古皆然。美國歷史學家勞倫斯·萊文在《雅,還是俗:論美國文化藝術等級的發端》一書中說,沃爾特·惠特曼曾經熱情洋溢地回顧了他1840年左右在鮑厄里劇院看戲的情景:周圍的人長相和舉止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一些趕大車的人、屠夫、消防火警和修理工的做派是有的粗魯,有的溫和,還有的坐立不安。美國喜劇演員約瑟夫·杰弗遜說,繪畫、音樂或寫作都有自己的一批直接的崇拜者,通常這些崇拜者來自趣味與理解能力都相當均衡的一個階層,而劇院里的觀眾卻能分成三個階層,有時甚至四個階層。
在19世紀的美國,莎士比亞的受眾特別廣。這部分是因為,美國和歐洲一樣,都把演講術奉若神明,于是,能把冗長的政治辯論當成消遣和樂趣,他們會對莎士比亞滔滔不絕的雄文感到驚喜,對他的許多獨白用心熟記。19世紀50年代,馬克·吐溫曾在“賓夕法尼亞號”汽船上跟領航長喬治·伊勒做學徒。他說:“當領航長瞭望、我掌舵時,他常常給我朗讀莎劇;不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朗讀,而是成小時的……他也不用書,他根本沒有必要用書,他對莎劇熟悉得就像歐幾里得熟悉自己的乘法表一樣。”
林肯在內戰令人焦慮煩躁的時期,常常背誦一些莎士比亞戲劇里很長的相關節選。這種習慣并非林肯所獨有,因為莎士比亞作品節選是美國19世紀政治演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比如前密蘇里州參議員約翰·亨德森在1884年寫信給卡爾·舒爾茨,表示支持詹姆斯·布萊恩參選總統時說:“如果他在過去的日子里一直是哈爾王子的話,那么,大任降臨之時,他就是亨利五世。那些一直追隨他的法斯塔夫們不會由于曾經幫助他制定過政策而受到表揚,也不會因為給他的政府招致憎惡而經歷折磨。”但到了20世紀,演說形式就幾乎銷聲匿跡了。
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莎劇、美聲歌劇、狄更斯與吐溫的小說、朗費羅與洛厄爾的詩歌,還有一些繪畫與雕塑等藝術形式,既享有高雅的文化藝術地位,也享有廣泛的大眾贊譽。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流作曲家的杰作會由訓練極佳的音樂家完整地演奏;這類大作絕不會再和次流作品或次流種類的節目混在一起,事實上,根本不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個節目單上;演出進行時既不會受到觀眾或演出者的干擾,也不會有世俗作品分散注意力;觀眾可以帶著適度的嚴肅和尊敬欣賞這些大師和音樂作品,以提升審美享受和心靈凈化為目的,而不僅僅是為了娛樂消遣。美國博物館的發展也經歷了一個從展品包羅萬象、面對所有參觀者,到展品分門別類、專門針對特殊興趣觀眾這樣一個過程。
勞倫斯·萊文說,到了20世紀,高雅藝術遭到有錢人的竊取和壟斷,這是因為他們要設法為社會不平等辯護,統治階級需要證明他們跟工人不一樣,他們的品位更精致,能夠以大眾做不到的方式欣賞最好的藝術、音樂和戲劇。文化消費表面上成本并不高,“交響樂廳、歌劇院和博物館從來都沒有禁止過任何人進入欣賞。美術館門票的價格也很便宜,有很多常常還免票;雖然有時音樂會、歌劇以及正宗戲劇的票價很貴,但是門票基本上隨時都有”。窮人之所以被擋在高雅藝術之外,是因為這些文化藝術作品必須按照擁有這些文化藝術演出團體的所有者給出的條件理解。“雖然在進入這些文化藝術場所方面從來不存在徹底的壟斷,但是在欣賞它們的條件方面卻有著嚴格的控制。流行的藝術品位,是具有社會經濟地位的一部分人擁有的品位,他們自己相信,并且讓全美國人也都相信了他們觀賞和理解音樂、戲劇與美術的方式才是唯一正宗的鑒賞方式,就是莎士比亞、貝多芬和希臘雕塑本意讓人們感受的方式。”
本來,莎士比亞戲劇和古典音樂在演出時會被改動,后來它們被神化了。1848年,紐約愛樂樂團董事會在撰寫他們的年度報告時寫道:“音樂科學就其現存的性質而言,不是人類發明的產物,而是上帝傳授的結果。”這種觀點賦予了它所關注的音樂一種靈性與獨特審美的品質,從而使它指的音樂有了獨樹一幟、不可抗拒和永恒長久的特點。文化藝術的上帝傳授說拉大了音樂愛好者和專業音樂家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只有受過高深訓練的專業人士才有理解執行圣潔藝術創造者意圖的知識、技巧和愿望。
真正的文化藝術不應該是排外的、狹隘的。1903年,美國哈佛大學校長查爾斯·艾略特在對國家教育協會闡述關于“有教養的(cultivated)人”的概念時說:“我提議,人們應該正確地使用‘有教養的人這一詞語,按照愛默生所說的意義使用。他不應該是一個懦弱叵測、吹毛求疵的人,也不應該是一個因為自己對拉丁文詩歌或數理邏輯有一點獨門學識或罕見本事而自鳴得意的人。”作曲家約翰·菲利普·蘇澤說,通俗不一定就是流行短暫的或低俗的意思。在藝術上自命不凡是可笑的,許多世代流傳的樂曲成就于馬廄或棉田里。
到了20世紀80年代,面對多元文化,保守主義者竭力維護高雅藝術的純粹性。1987年,美國哲學家艾倫·布盧姆在《美國精神的封閉》中說,文化藝術這一概念有著優雅飄逸、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覺,他借用阿諾德的話把文化藝術給人的這種感覺解釋成令人振奮與陶冶情操的一切,是人類創造性表達的頂峰,是高雅、深奧、端莊的表達方式。他認為,通俗文化藝術與高雅文化藝術沒有任何關聯。古典音樂曾經是美國受過教育的階層與沒有受過教育的階層之間唯一可以識別出來的標志。布魯姆同樣感到,白人在美國一統天下的狀況已經被多元民族的移民取代,文化藝術是少數人創作給少數人欣賞的,卻受到了多數人的威脅。
萊文贊同美國歷史學家馬丁·杰伊的觀點:“所謂的高雅文化藝術活動,一直在汲取下層文化藝術的養分來更新自己,這種情況將會繼續下去,就像通俗或大眾文化藝術活動一直在從上層文化藝術中獲取極大的能量一樣。高雅文化藝術與通俗文化藝術之間的界限也在不斷變化,時隱時現。小圈子里的藝術并非在任何時候都有優異于大眾藝術,無論其現時功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