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老村長”是戲稱,所以我加了引號。其實,這位發小從沒做過官,也沒讀多少書,但在我眼中,他是我們村最有水平的人。
發小的小名叫菖子,當然,這個“菖”字是我瞎猜的。根據是他還有個弟弟叫林子,似乎是要組成一個植物系列。農村的小名很多是雷同的,比如北方的“換”或南方的“招弟”,一聽就知道是女孩。但也有大量小名千奇百怪,你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在農民眼中,越低賤的生物生命力越強,所以很多小名,就是隨便到野地里拾來的。
菖子的母親去世時,他七八歲,林子只有四五歲。死了人是很熱鬧的,在寂寥的鄉村,所謂“看出殯”很像是過大年。家里一下來了那么多人,又有魚又有肉,林子很興奮,自己似乎也一下重要起來,于是充滿期待地對小伙伴們說,今兒不熱鬧,明兒也不熱鬧,后日才熱鬧。
那時的喪事,要停靈三天才出殯,所以第三天是喪禮的高潮。
這就是一個孩子的世界觀。
童年最大的不幸已經降臨,但他感覺在過節。
人們形容一個孩子衣衫襤褸時,習慣性的表達是“像個沒娘的孩子”。根據我幼時的經驗,沒爹的孩子與常人無異,但沒娘的孩子一搭眼就能看出來。這是人類的生物性遺產之一,雄性更熱愛攻城略地和播種,而母親才是家的主體,呵護幼子是她的本能與天職。
在我記憶中,冬天的菖子永遠戴一頂帶有雙耳的皮帽子,也永遠是一件“光腚棉襖”。這是家鄉的語匯,不穿內衣而只穿一件棉衣,就叫光腚棉襖。正是盛產鼻涕的年齡,而衣袖是最便捷的手帕,所以菖子的兩只棉袖,宛如能劃火柴的鐵衣。那時,他的三個姐姐尚未成年,棉衣是不會拆洗的,今年穿過一扔,明年天一冷,扒拉出來繼續穿。
菖子曾送我一件禮物,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個煙袋,通體都是純銅的,系一次性鑄成,光可鑒人,無論看上去還是用手把玩,都小巧而精致。在那個匱乏而粗糙的年代,如此精致的東西很少見,所以我當寶物一樣保存了很多年。菖子為何送我如此“昂貴”的禮物,而我又如何成了孩子王,這其中并不復雜的邏輯關系,是我多年以后才明白的。
幼時我特別淘氣,打架神勇,我老娘的評語是,一張永遠也閑不住的嘴“像是牛皮做的,怎么說也說不爛”。論年齡,菖子小我四歲,按說是沒有“資格”入伙的,因為一件叫人眼前一亮的“投名狀”,他從此經常跟我們在一塊廝混。由此看來,無論孩子還是成人,人性的軟肋其實差不多,而糖衣炮彈永遠是有力的。
我的另外一個發現是,能力越強的孩子,越喜歡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兒,而那些特別窩囊的男孩,則會跟女孩玩兒。成人世界其實也一樣,越有水平的人,越渴望交往那些比自己高明的人,而臭棋簍子總愛找武大郎。所謂“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或許不能說明所有的人,但無疑是深刻的。四歲的年齡差距,對孩子而言不啻于一座高山,但菖子很輕松地跨越了。
不過,菖子學習一般,念完中學就做了赤腳醫生的小跟班。那會兒,學習優劣并不重要,而赤腳醫生卻可以很輕松地掙工分。
我們村的第一任赤腳醫生,是菖子的一位本家哥哥,此人非常精明且能吃苦,是閹豬的高手。赤腳醫生是當時非常牛的新生事物,但全村找不出一個有醫學背景的人,閹豬畢竟還沾點邊,于是成為不二人選。不過,閹豬是有現金收入的,所以這位本家哥哥便想帶帶菖子而自己相機而退,好繼續他那更有油水的閹豬事業。
對菖子有更多了解乃至興趣,是我大學畢業以后。在所有發小中,成年后還一直有交往的人,只有他一個。原因可能很多,比如我們的老爹都曾闖過關東,再比如他跟我大哥來往很多,但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家伙很幽默很智慧也很爺們兒。
說一件尋常小事:喝酒。
每年爹娘的生日,我都要回去,而菖子也從來不會缺席,身份介于東道與客人之間。這種酒宴,不喝酒不熱鬧,但一喝多會更麻煩,因為當下的人際關系,不新不舊不倫不類,利益死結很多,意氣之爭很多,不喝酒大家還裝一下,一喝多就會兇相畢露,開口罵人甚至動手打人的概率很高。所以這樣的場合,我從來不敢多喝,最多象征性地敬幾杯酒,能跟我配合默契并把控大局的,只有這位發小。按說,他的酒量并不是很大,但總能審時度勢,讓一場酒宴張弛有度。我的表兄弟中,很有幾位酒量驚人且力大如牛者,有時較勁,你不喝是不行的,這時菖子會一氣把一大杯酒一口喝下去并迅速擇機“落荒而逃”。據說,他有時一進大門就倒在地上,甚至鬼哭狼嚎,但在大門之外卻從來不會失態。
不喝酒的人,單調而乏味的人,總端著笑臉而陰著算計別人的人,不失態很正常。但豪爽的性情中人,一個很爺們兒很有色彩的人,不失態就是水平了。從這幾十個生日宴上,我見識了這位發小的不簡單。另外,菖子出自一個我們村最大的家族,舉凡婚喪嫁娶或分家析產甚至婆媳不和,出頭露面的都是菖子。我們村的村干部,一直很為大家詬病,所以呼吁他出山的呼聲很高,但他只是笑笑,從來不接茬,這也成為我一直戲稱他“老村長”的由來。
《紅樓夢》中有個著名的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中國人的世界,無論世風厚薄,也無論是海內市井還是海外唐人街,永遠都是個人情世界。世事洞明一直是我追求的,而人情練達則是我的短板,甚至有一種排斥或不屑。但從這位發小身上,我看到了一種非常奇妙的組合:練達而不虛偽,圓潤而不油滑,豪爽而不剛猛,睿智而不世故。
菖子跟媳婦的關系,同樣有趣且耐人尋味。
他娶了個俊俏的小媳婦,最大的特點是精明而能干。我們村離縣城六七里地,很多年輕媳婦在一中門前賣煎餅果子,在這支隊伍中,菖子媳婦永遠是掙錢最多的那一個。人們戲言,這個媳婦,就是偷大糞,也要比別人多挖兩勺。
更叫人稱奇的是,小媳婦不僅賣煎餅果子,家務活加地里的活,她也幾乎全包攬,菖子只是農忙時才幫幫媳婦,下一回地很像是領導視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很多丈夫或下地或進城務工,像奴隸一樣勞動,但在家里卻沒有一點話語權,媳婦讓立正決不敢稍息。
在這樣一群丈夫的包圍中,菖子就很有些鶴立雞群。
所謂兩情相悅,所謂柴米夫妻,很簡單也很復雜。一個似乎一直“游手好閑”的人,一個從來就沒有多少掙錢欲望當然也沒掙多少錢的人,在族中和村里卻很有威望,在家里更是“一票否決”。這很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像個奇跡。比如農村的養老問題,已經令人欲哭無淚,很多老人被眾多兒女榨干后掃地出門,但人家菖子的做法很簡單:“單干”——自己一個人養,而媳婦也毫無怨言。弟弟來爭“養老權”,哥哥說,你缺心眼兒,我怕你養不好。
這在我們村絕無僅有。
菖子的老爹,活到96歲無疾而終,也算創了我們村的紀錄。有一回閑聊,問及他們父子的相處之道,菖子的回答令我吃驚。他說,老爺子經常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所以他們父子從來不交談。麥收的時候,估摸著兒子快回來了,老爺子會泡上一壺茶,但等兒子進門,茶在但人已經走了。
如此含蓄的表達,對于一位農民父親而言,真的很奢侈。
人是如何形成的,從生理到文化,從微觀到宏觀,是我一生癡迷的題目。梳理這位發小的成長史,我發現有兩點是重要的。其一,菖子雖幼年喪母,但他有三個姐姐,有一位從來不會訓斥兒女的父親,加上他很小就干赤腳醫生,故此他雖飽經貧困生活的磨礪,但他的世界里不乏溫暖,更享用大把的自由與閑暇,而這是成長的沃土。其二,如果說我們村還有個鼎鼎望族的話,就是這個家族。僅從名字上就能見出某種底蘊:祖輩五兄弟分別以建筑物命名:亭臺樓閣軒;父輩中出過兩位大學生,是我們村“文革”前僅有的兩位大學生;菖子這一輩是個“春”字,拋開事功不說,僅看名字就不同凡響,比如“春早”“春秋”“春枝”。小時候,一個“早”字一個“枝”字,曾令我百思不解,及至讀大學以后,才發現這些名字都起得相當有水準。
當然,任何一個人的形成都像一個謎,如果可以像拆鐘表一樣,每一個零件都能拆下來用標尺量,則人就不復存在,靈魂更無所歸依。在這個意義上,先天稟賦是個基礎,比如生有慧根,比如仁心宅厚。菖子的一位堂弟,跟菖子是一塊光著屁股長大的,后來做了省內一所著名大學的校長,很多人勸菖子去弄點生意做做,比如承攬工程或者承包食堂,人家菖子說,咱笨手笨腳的,干不了。
這是自愛,也是潔癖,更是高貴。
我想,人的心智成熟,人的內在成長,人格的自我完善,本質上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