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瑋
[關鍵詞]阿爾都塞;認識論;邏輯順序;時間順序;思維抽象
[摘要]阿爾都塞認為,“思維”與“現實”在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是彼此完全分裂的。為證明之,他從馬克思思想中挑選了兩個例證:一是“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不一致;二是科學認識的起點不是“感性具體”而是“思維抽象”。但在第一個例證中,他的論點和論據所涉及的是處于不同層面具有不同性質的問題;而在第二個例證中,他并沒能把握住“思維抽象”的科學內涵。本文從“現象”遮蔽“本質”的角度說明“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的不一致,從“形式規定”、“物質規定”和“本質規定”三位一體的角度理解經濟范疇,從“共性”與“個性”、“本質”與“現象”辯證統一的角度把握“思維抽象”與“思維具體”的關系。
[中圖分類號]B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2826(2014)12-0079-07
作為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開拓者,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讀帶有很強的“方法論帝國主義”的色彩。在這種理論底色下,認識論問題在阿爾都塞的理論視野中自然占據了十分重要的位置。阿爾都塞曾在其著作中,從不同的角度強調過認識論問題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重要地位。例如他在《保衛馬克思》一書中就認為,認識論問題即理論構建的過程問題,是唯物辯證法即指導“一切”的一般性理論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皬睦碚搶嵺`的普遍意義上去認識理論實踐的過程……這是理論(即唯物辯證法)所從事的初步理論工作。”在《讀(資本論>》一書中,他又強調:“作為哲學家閱讀《資本論》,恰恰是要對一種特殊論述的特殊對象以及這種論述同它的對象的特殊關系”,即在認識論的問題域內“提出疑問”。在阿爾都塞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解讀中,如何看待“思維”與“現實”之間的關系問題,既是其思想認識取得關鍵性突破的核心所在,又是其理論觀點模糊不清,最終滑向唯理論的癥結所在。
一、“思維”和“現實”的分裂:阿爾都塞解讀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核心阿爾都塞基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一文,將馬克思關于科學認識過程的思想,展開并條理化為一個公式:“一般甲”,通過“一般乙”的加工,到“一般丙”。其中,“一般甲”作為科學認識的起點,是被意識形態包裹的一般概念,例如“生產”、“勞動”,它們與具體事實并不吻合?!耙话惚弊鳛檎J識的終點,才是與具體事實相符合的“思維具體”??茖W認識的整個過程被設定為用一定的“生產資料”將“一般甲”加工為“一般丙”的過程。這個理論生產過程中的“生產資料”,阿爾都塞在文中設置為“一般乙”。在阿爾都塞看來,“一般乙”是科學認識的本質和動力,“它由一些概念所構成,而這些概念的矛盾統一體構成科學在特定歷史階段中的‘理論”,即阿爾都塞那個著名的“問題式”。
阿爾都塞所解讀的這種認識過程,起始于“思維抽象”,終止于“思維具體”,是一個完全局限于頭腦中的過程。其實質是用“思維抽象”這種原料,在頭腦中生產出“思維具體”這一產品,根本不涉及現實中的“感性具體”。在他的認識論中,現實層面的“感性具體”和思維層面的“思維抽象”、“思維具體”是分裂的,它們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區別。縱觀其論述,阿爾都塞對這種根本性區別的理解,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反對“把現實理解為思維的結果”的思辨唯心主義,強調現實“仍然是在頭腦之外保持著它的獨立性”。在阿爾都塞看來,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思辨唯心主義對“思維”和“現實”的關系的認識是一個封閉的圓圈:抽象的概念是本質,處于圓心;現實中的一切感性現象只不過是這些概念的表現形式或外化,處于外緣,它們可以被還原成抽象的概念;整個世界是一個以一定“概念”為圓心向外輻射的同心圓,處于圓心的抽象概念具有絕對的真理性和最終的決定性,作為圓心外化的感性現象則沒有獨立性。而在馬克思那里,現實先于、獨立于思維而存在,現實不是抽象概念的外化或表現形式,而是思維之外的獨立存在。在阿爾都塞看來,這是馬克思主義中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
第二,反對“把對現實的思維歸結為現實本身”的經驗唯心主義,強調作為認識起點的“思維抽象”不是對現實中“感性具體”的抽象,即對其本質的把握,而是由經驗、技術和意識形態共同起作用的“一個復雜的制作過程的結果”。阿爾都塞認為,與思辨唯心主義對“思維”和“現實”關系的認識一樣,在經驗唯心主義那里兩者的關系也是一個封閉的圓,不同的只是“思維抽象”和“感性具體”的位置顛倒了一下:“感性具體”成為了本質,具有絕對的真理性和最終的決定性,而“思維抽象”則只不過是在人的頭腦中將現實中已經存在的“本質部分”從“非本質部分”中剝離出來。思維中“現象”和“本質”的二分結構不過是現實中存在的“非本質部分”和“本質部分”二分結構的反映。經驗認識論的本質只不過是“把被理解為現實對象的現實組成部分的認識納入這一現實對象的現實結構”。
阿爾都塞強調,馬克思對“感性具體”和“思維抽象”關系的認識完全不同于經驗主義。他認為“企圖從具體的個體中得出純本質的抽象行為是意識形態的神話”。在科學認識的起點問題上,理論實踐的起點不是具體存在,即“單純的直接‘感覺和獨特‘個體為其本質的存在物”,而是一般概念。同時,這些一般概念并不是認識者個體對現實中具體現象的抽象,而是“一個復雜的制作過程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意識形態作為一種思想客體包裹著認識者的思想。
以上兩點所涉及的都是阿爾都塞從反面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所謂“思維”和“現實”的分裂的闡述。當然,這里的“破”是為了后面的“立”,下面的第三點就從正面梳理阿爾都塞對“思維”和“存在”關系的解讀。
第三,反對把“認識對象”完全等同于“現實對象”,強調科學認識是與經濟實踐、政治實踐等實踐的特殊形式相并列的,具有特定固有結構的、獨立的實踐形式,因此應該深入到內在結構和機制的層面,去把握其本質和科學性依據。從上述兩點可以看出,“思維”和“現實”在阿爾都塞那里是完全分裂的。endprint
為了從正面闡述這種分裂,一方面,阿爾都塞強調“認識對象”和“現實對象”的根本區別。在他看來,存在兩種根本不同的對象:“‘在主體之外,獨立于認識過程(馬克思語)的現實對象;完全不同于現實對象的認識對象”。這兩個對象是相互獨立的,既不能把現實中的“現實對象”還原為思維中的“認識對象”,也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把“認識對象”還原為“現實對象”?!艾F實”對“思維”的制約只體現在“這種思維是歷史地在自然現實和社會現實中產生和形成的思維器官所構成的體系”。另一方面,阿爾都塞反對將實踐作為“鏡子中的映像、理論的對立概念”,認為“不存在僅僅是沒有軀體和物質性的純精神觀點的理論”,也不存在“那種‘干就是一切的純物質的實踐”??茖W認識活動和經濟的實踐、政治的實踐、技術的實踐一樣都是一種特殊的實踐形式。這些實踐形式都有其固有的、特殊的、獨立的結構和運行機制。雖然說,這種獨立的結構和運行機制是“由它們對‘最終起決定作用的實踐即經濟實踐的依附型式所決定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就可以取消這些實踐形式的獨立性,將之簡單地還原為經濟的實踐。就認識的實踐或理論實踐而言,認識的結構、體系或機制固然受到經濟、政治等其他現實條件的影響,但并不能由此就把認識活動簡單地歸結為對這些現實條件的反映,而取消其結構、體系的獨立性。
既然“認識對象”與“現實對象”是完全分立的,理論認識的科學性并非基于是否與“現實對象”相一致,同時科學認識過程是具有特殊結構的獨立實踐過程,其科學性也不能用外在于這一實踐過程的其他實踐形式來衡量,那么,認識的科學性依據就只能從認識活動本身、認識過程內在的固有結構來尋求。沿著這一思路,阿爾都塞將認識的科學性依據規定為理論實踐過程中的“生產資料”即“一般乙”,具體來說,就是論證和表述中“同時性”的概念體系和“歷時性”的概念順序形式。在阿爾都塞那里,認識主體運用作為“生產資料”的“一般乙”,將與現實不一致且屬于意識形態的“思維抽象”,加工為占有、掌握現實且屬于科學的“思維具體”,這就是作為一種生產活動的認識過程。而這一生產過程是否順利,作為生產結果的“思維具體”是否科學,則完全取決于作為“生產資料”的“一般乙”的性質,而并非取決于原料“思維抽象”是否與“感性具體”相一致,或產品“思維具體”能否經受住其他實踐形式如經濟實踐或政治實踐的考驗。
縱觀阿爾都塞對“思維”和“現實”關系的解讀,我們并不否認其觀點的合理之處。例如,他堅持現實在頭腦之外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現實中的具體現象不是“思維抽象”或“思維具體”的外化、自生;又如,科學認識不能停留于對現實中感性經驗的歸納,科學認識的起點不是“感性具體”而是“思維抽象”,等等。就此而言,阿爾都塞強調“思維”和“現實”的對立是正確的。但沿著這一思路,其一,他否認作為科學認識起點的“思維抽象”是建立在對“感性具體”的科學抽象基礎上;其二,他否認實踐對理論的最終檢驗作用,將認識的科學性依據規定為論證和表述的概念體系、概念順序的合理性。由此看來,阿爾都塞走得又太遠了,陷于種種理論困境而不能自拔是其必然歸宿。
當然,如果對阿爾都塞全部論述的辨析僅止步于此,止步于外在于其論證邏輯的蓋棺定論,顯然是無力的,并不足以真正揭示其失足之處。因此要進一步推進對阿爾都塞“思維”和“現實”分裂思想的研究,就必須深入其論證的內在邏輯,從他所使用的論據中揭示其邏輯上的破缺。縱觀阿爾都塞的相關論述,可以看出支撐其“思維”和“現實”分裂這一論點的論據主要有兩個:一是在馬克思的科學研究中,“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是不一致的(簡稱“論據Ⅰ”);二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所指出的科學認識的起點是“思維抽象”而非“感性具體”(簡稱“論據Ⅱ”)。接下來,我們就緊扣這兩個論據,從阿爾都塞論證的內在邏輯出發,對其“思維”和“現實”分裂的思想進行詳盡辨析。
二、“論據Ⅰ”辨析:如何理解“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的不一致?
在“論據Ⅰ”中,阿爾都塞的論述發生了邏輯上的錯位:論證的目標和論證的依據屬于不同層次的問題。在馬克思科學研究的不同層次,確實存在著“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不一致的問題,但這種不一致所涉及的問題與阿爾都塞所要論證的觀點——“思維”和“現實”的分裂——不在同—個問題域內。
首先,從歷史科學研究的方法上看,馬克思強調“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不一致,并不是為了論證“思維”和“現實”的分裂,或者說,并不能為阿爾都塞的論點提供依據。例如,“從后思索”的方法,即“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鑰匙”的著名論斷,是馬克思進行社會歷史研究的重要方法?!皩θ祟惿钚问降乃妓鳎瑥亩鴮@些形式的科學分析,總是采用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后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這是因為,只有在現實事物發展的比較高級的階段上,其深層本質和規律才能獲得充分實現和表現;也只有在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獲得充分實現和表現的基礎上,對事物本質和規律的科學把握才有現實的可能性。如果說“時間順序”指向的是事物的現實發展進程,那么,“邏輯順序”所指向的就是對事物本質和規律的科學揭示和把握。
馬克思指出:“價值表現的秘密,即一切勞動由于而且只是由于都是一般人類勞動而具有的等同性和同等意義,只有在人類平等概念已經成為國民的牢固的成見的時候,才能揭示出來。而這只有在這樣的社會里才有可能,在那里,商品形式成為勞動產品的一般形式,從而人們彼此作為商品占有者的關系成為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關系?!边@就是說,作為人類一般勞動的凝結,商品價值的這一本質內涵,只有在商品生產發展的高級階段即資本主義商品生產階段上,才能得到科學理解和把握。這是因為,只有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商品生產和商品經濟才獲得充分發展,與之相應,商品價值和價值規律才得到充分實現和表現。在此之前,盡管人類千百年來始終從事商品生產和交換活動,這種活動也始終受到商品價值規定和價值規律的制約,但是他們并不清楚也不可能清楚究竟什么是商品的價值,究竟什么是價值規律。這種狀態,一如馬克思所說的:“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當然,在事物發展較為高級的階段上,雖然具備了揭示和把握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的可能性,但是其難度卻加大了。因為事物發展越是充分,表面現象對內在本質的遮蔽性就越是嚴重。只有借助于抽象思維能力,經過艱苦的理論探索,才能揭示和把握事物的本質和規律。馬克思對商品價值本質的認識就是如此,他分別從“商品的可比性”、“對象化的一般人類勞動”、“勞動的社會性和社會聯系”、“經濟關系和生產關系”、“勞動者的社會地位和身家性命”等五個不同的層面闡釋了商品價值的本質內涵。這些內涵在現象層面是看不清楚、也理解不了的。endprint
由此可以看到,馬克思“從后思索”的方法,鮮明地體現了“時間順序”和“邏輯順序”的不一致。事物的實際發展進程永遠是從“過去”到“現在”,這是“時間順序”;但是,與此不同的“邏輯順序”,則指的是我們對事物的認識和把握的過程,這一進程則是從“現在”到“過去”。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的這種分裂或不一致,只是一個社會歷史研究的具體方法問題,并不能證明“思維”與“現實”是完全分裂的,“思維抽象”不以“感性具體”為初始基礎這一本體論問題域內的論點。
其次,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商品經濟運行方式的具體分析中,也存在著“邏輯順序”與“時間順序”不一致的情況,但這同樣不能支持阿爾都塞“思維”和“現實”相分裂的論點。這方面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與商品“價值量的決定”問題。
在商品價值量的決定問題上,馬克思先是在《資本論》第1卷中提出了第一種含義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簡稱“時間工”),在《資本論》第3卷中又提出了第二種含義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簡稱“時間Ⅱ”)?!皶r間Ⅱ”包含了市場“供求關系”在商品價值量決定中的作用,“時間Ⅰ”則排除了勞動的技術條件之外的任何中介環節和中介過程在商品價值量決定中的影響和作用。對于一些論者強調的“使用價值權重”在商品價值量決定中的作用,可以說是第三種含義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簡稱“時間Ⅲ”)。其中,“時間工”處于思維抽象的層面,而“時間Ⅱ”和“時間Ⅲ”則處于思維具體層面。從“時間順序”上看,是先有“時間Ⅲ”,然后有“時間Ⅱ”,在“時間Ⅱ”和“時間Ⅲ”的相互作用中,才形成“時間Ⅰ”。與此不同,從“邏輯順序”上看,則是先有“時間Ⅰ”,然后有“時間Ⅱ”,最后才有“時間Ⅲ”。從邏輯進程來看,處于思維抽象層次排除了市場供求關系和使用價值權重的“時間工”是基礎和前提,具有“解釋學”意義上的“優先性”和“第一性”。但是,從歷史或現實的進程來看,處于思維具體層次加入了供求關系的“時間Ⅱ”和加入了使用價值權重的“時間Ⅲ”才是基礎和前提,具有“存在論”意義上的“優先性”和“第一性”。
顯然,上述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的不一致,體現和反映的是現象與本質的不一致,是現象特征對本質規定的遮蔽和偏離,只能說明科學認識的本質在于透過現象看本質,它并不能支撐阿爾都塞“思維”和“現實”彼此分裂的論點。恰恰相反,不論是處于思維抽象層次的“時間Ⅰ”,還是處于思維具體層次的“時間Ⅱ”和“時間Ⅲ”,它們“都不是虛幻不實虛無縹緲的?!畷r間Ⅲ就真實地存在于商品生產的過程中,而‘時間Ⅱ就真實地存在于商品實現的過程中,而‘時間Ⅰ則作為一種占統治地位的‘趨勢和‘平均數就真實地存在于‘時間Ⅲ和‘時間Ⅱ的相互作用中”。這表明,任何認識都是對現實事物的理性認識和把握,任何“思維抽象”(思維)都是對“感性具體”(現實)的抽象,離開“現實對象”的所謂“認識對象”,不過是阿爾都塞自己的一種虛構。
其實,阿爾都塞在進行具體論證的時候,已經無意識地暴露出其論證在邏輯上的錯位。例如,他在論述中引用了馬克思的這句話:“它們(指經濟范疇一引者注)的次序倒是由它們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中的相互關系決定的”。我們要問的是:難道經濟范疇在思維中的次序由它們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中的相互關系決定,不正是說明了“現實”決定“思維”,“思維”來源于對“現實”的抽象嗎?
三、“論據Ⅱ”辨析:如何理解科學研究的
起點不是“感性具體”而是“思維抽象”?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確實講過,“從實在和具體開始,從現實的前提開始,……似乎是正確的。但是,更仔細地考察起來,這是錯誤的”。馬克思在這里強調的是,科學認識的起點不是“感性具體”而是“思維抽象”,他并沒有將“感性具體”和“思維抽象”完全對立起來;相反在馬克思那里,“思維抽象”是懸置了“感性具體”中的偶然因素或非本質關系后,對社會現實的本質和規律的正確把握。阿爾都塞顯然誤讀了馬克思強調科學認識不從“感性具體”而從“思維抽象”開始的本意。
關于造成阿爾都塞誤讀馬克思的原因,一些學者將之歸結為這樣兩點:其一,科學認識的完整過程是“感性具體一思維抽象一思維具體”。就此而言,阿爾都塞并沒能全面地理解和把握科學認識的這一內在理路,而是僅僅截取了后半段內容,忽略了前半段內容,結果必然是否定“思維抽象”建立在對“現實”的科學抽象的基礎上。其二,從思想背景和他本人的理論動機人手,認為阿爾都塞強調“思想”和“現實”的分裂,是為了抵制政治對科學、理論的粗暴干預,批判將哲學現實化、庸俗化的傾向,論證理論的相對自主性。
對某位思想家思想的分析,當然要考慮該思想家所處的時代背景,尤其是思想環境,以明確其理論鋒芒所向,但這并不能代替對其思想內在邏輯的剖析。在此意義上,學術界對阿爾都塞提出“思維”和“現實”彼此分裂思想的思想背景和理論目的的分析是比較到位的。但是,若單純地以科學認識的完整過程為理論基點,就無法從內在邏輯上對阿爾都塞的思想進行深入剖析。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阿爾都塞誤讀馬克思思想的根本原因,在于沒有正確把握“思維抽象”在馬克思思想中的確切內涵。因此,要想深入剖析阿爾都塞的思想邏輯,就必須從正確地理解馬克思思想中“思維抽象”的確切內涵人手。
筆者以為,理解馬克思思想中“思維抽象”的確切內涵,有兩個重要的視角值得重視。一個是經濟范疇規定性中“形式規定”、“物質規定”和“本質規定”的關系視角;另一個是事物的“共性”與“個性”、“本質”與“現象”的關系視角。
從第一個視角看,馬克思認為任何經濟范疇都是一種“形式規定”,這種“形式規定”總是一定“本質規定”的不同存在方式,總是表現著“本質規定”;與此同時,這種“形式規定”又要以一定的“物質存在”或“自然存在”為載體,物質載體不同,“本質規定”就具有不同的“存在形式”和“形式規定”。“本質規定”和“物質規定”共同構成了經濟范疇的“形式規定”。雖然阿爾都塞看到了經濟范疇是一種“思維抽象”,但是,馬克思對經濟范疇所作的這三個層次的劃分,則完全處于阿爾都塞的視域以外。一方面,他看不到這些經濟范疇與“本質規定”也即特定社會關系和生產關系之間的聯系,看不到這種本質規定作為一種“客觀趨勢”就形成并存在于“現實”之中;另一方面,他也看不到這些經濟范疇作為一種“思維抽象”,由于同一定的“物質存在”或“自然存在”的聯系,所以總是形成并存在于現實之中。這兩個方面都決定了,任何“思維”都必須以一定的“現實”為基礎,這才是馬克思思想中最為原始的基點。馬克思就曾強調:“對我來說,對象既不是‘價值,也不是‘交換價值,而是商品”。離開“商品”這種看得見、摸得到的物質存在和客觀現實,就既不存在作為思維抽象的“價值”,也不存在作為思維抽象的“交換價值”。正是由于缺乏馬克思思想中經濟范疇是形式規定的視角,阿爾都塞才會掏空這些經濟范疇的現實內容,把馬克思所講的作為科學認識的起點的“思維抽象”,僅僅看成是被思維制造出來的、干巴巴的一般概念,并且將之與“現實”對立起來,視為經濟、政治、技術和意識形態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制造物。
從第二個視角看,如前所述,阿爾都塞認為作為認識起點的“一般概念”是與“感性具體”不相符合的,而作為認識終點的“思維具體”才是與“感性具體”相符合的,從“思維抽象”到“思維具體”的過程被看成是“思維”與“現實”從不相符合到彼此符合的過程。阿爾都塞的這種認識,并沒能科學地理解和把握馬克思思想中“思維抽象”和“思維具體”的關系。在馬克思那里,被阿爾都塞誤以為是科學認識起點的“一般概念”,實際上是特定“本質規定”的體現,這種“本質規定”及其現實的本體論基礎才是馬克思“思維抽象”中更為深層的內容。這種“本質規定”一方面的確是人的抽象思維的產物,但另一方面這種“本質規定”決不是虛無縹緲的,它所揭示的是不同事物的“共同本質”和“共性”,這種“共性”的獲得,是撇開了現實中種種非本質關系和因素的結果,是舍棄了現實事物的種種差異和個性的結果。從“思維抽象”到“思維具體”的演進,不過是把那些被撇開和舍棄的關系和因素再加入進來、還原回來,不斷地在“整體”或“總體”上揭示和把握“現實事物”的過程,因而“是以‘本質說明‘現象的過程,是在‘共性之上揭示‘個性、在‘統一之中呈現‘多樣的過程,是在思維中理性地再現具體事物及其歷史發展的過程,因而給人一種越來越‘接近現實的感覺?!庇纱丝梢?,阿爾都塞關于“思維抽象”和“思維具體”之間關系的理解只是一種理論錯覺,他不僅沒能在“本質”和“現象”、“共性”和“個性”的關系的層面把握其實質,反而制造了“思維”與“現實”彼此分裂的認識論悲劇。
[責任編輯 孔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