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安
年逾古稀的將軍詩人朱增泉,剛打完一場“一個人的戰爭”,捧出5卷本洋洋130萬言的《戰爭史筆記》之后,未及解鞍少駐,又沉浸到《紅樓夢》詩詞曲賦中去了。從烽火硝煙的古戰場轉身到花柳繁華的大觀園,由蒼涼的刁斗胡笳切換為纏綿的江南絲竹,一張一弛,倒也正合文武之道,只是紅樓憑一書而成一門顯學,前人之述,早已汗牛充棟,如作者所言“紅學常紅,深不見底”,即以其詩詞的“單項研究”而言,學者專家,也大有其人,已有多個版本在前,不憚以“業余段位”側身其間,是要有一點勇氣和底氣的。
作者的勇氣,源于“紅學常紅”的美學判斷。經典的魅力,就在于常讀常新,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部紅樓,每一個讀者不同時期的閱讀又會有不同的感受;作者的底氣,不但源于此前在詩歌和散文領域的豐富著述,更源于歷經半個世紀軍隊實際工作歷練的辯證思維,已經深入骨髓溶于血脈,登高望遠,自有別一番風景,于是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部《全鈔》,便能自成一格,為“常紅”的紅學再添一抹殷紅了。
體例編排,是作者碰到的第一個問題。作者首先斟酌版本,勘定異同,將一百二十回245首(篇)詩、詞、曲、賦、聯、令、謎、偈、歌,分回悉數收錄,而《全鈔》文本呈現最醒目之處,是將作者245幀書法作品縮小影印,置于正文之前,一則與所錄詩詞構成互文,二來行草瀟灑,裝飾頁面,相得益彰;詩詞錄于中,再以按語接于后,展開解讀。按語所寫,也并非詩詞的簡單詮釋串講,而是將其置入到原著語境中,以見其意涵,卻又不是對原文的照錄,而是引中有評,評從引出,且牽連全篇,環顧首尾,不拘泥于一章一節的內容。在評述的文字風格上,簡潔而雅正,盡量與原著行文風格諧調一致,是作者努力把握的尺度。如此這般,讀畢《全鈔》,不啻把紅樓全書,又從頭至尾溫習了一遍。這些看似形式問題,反映的卻是治學的思想方法。
比體例編排更內在的美學價值判斷,是對紅樓詩詞“定位”的獨到見解?!都t樓夢》是中華瑰寶,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頂峰,已為世所公認,自不待言。那么,將同樣的評價賦予紅樓詩詞是否恰當呢?以往論著,便多有闡釋過度之嫌。作者則跳出紅樓,將其詩詞置于中國古典詩詞,尤其是唐詩宋詞的宏大背景之下,便“立刻被高峰聳立的群山所淹沒,不顯其峰巒”了。作者對第二十三回寶玉所作的四首即事詩,便作了“詩品、辭藻均一般”的評價,并借曹雪芹嘲諷“一等勢利人”,對賈府十二三歲公子所作溢美不絕的趨炎附勢之態,無疑有點醒時弊之效。吟詩賦文,可以而且必須有作者的情感投入,甚至在鑒賞闡發上,也認可“趣味無可爭議”的審美現象的存在,而一旦涉及價值判斷,則毫無疑問必須盡量將主觀性放在一邊了。
與此相關聯的,是將《紅樓夢》定位于“政治歷史小說”一派,這誠然也是紅學的重要一支,有其學理上充分的合理性,但以往有些文章往往過度執著于政治層面的探幽發微,有意無意拔高其思想性,這也是作者力圖避免的傾向。作者并未否認《紅樓夢》“對封建制度、封建官僚家族的強烈批判色彩”,但他認為這種批判動力,是源于曹雪芹因家族敗落而飽嘗的人世辛酸的“切身感受”而非“思想認識”,因此其批判“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作者在解讀《紅樓十二曲》的“收尾總曲”《飛鳥各投林》時闡發的這一觀點,籠蓋了對《全鈔》的整體解讀。
上述認知,可視為作者對紅樓詩詞的宏觀把握,在具體到一篇一首、一聯一語的解讀時,作者又自我劃定了不可逾越的邊界。詩無達詁,系學界共識。越是優秀的詩詞,越是享有巨大的闡釋空間,而經典則是不可窮盡的。不過這一基本的美學原則在解讀紅樓詩詞時,卻不能不受到限制,蓋因紅樓詩詞是特定章節的有機組成部分,其解讀便不能脫離具體語境,自成一格式的別解,在常規詩詞鑒賞中通常會受到贊譽,而面對紅樓詩詞,審美的發揮卻應當在科學性前止步了。
第一回《中秋詠懷聯》,便是一個典型例證,聯曰:“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甭撜Z中“玉”“釵”所指何人?有研究者認為當指寶玉和寶釵,并從脂批“二寶和傳”一語找到了堅實的論證基礎,且進一步將此聯解讀為對寶玉寶釵婚姻的暗示,乍看似乎天衣無縫了?!度n》的商榷指謬,先從寶玉對寶釵,從未起過“求善價”之心,所鐘情者唯黛玉切入,繼而將賈雨村中秋之夜所賦五律一首、聯語一副、七絕一首相互聯系,考證出上聯語出《論語·子罕》:“子罕曰:‘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下聯則嵌入了賈雨村的表字“時飛”,得出“玉”乃賈雨村自比,“釵”乃甄士隱家丫鬟,此聯乃賈雨村內心世界真實流露的結論,這一結論,顯然持之有據,合情入理,而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一案例,匡正了對脂批所抱的“凡是”態度,具有方法論的意義。
毫無疑問,245首(篇)紅樓詩詞,無論是著眼其在全書中的地位,或是著眼其藝術水準,甚至其字數的多少,都并非是“等值”的,按語的解讀,便看菜吃飯,量體裁衣,長其宜長,短其宜短,絕不平均使力。且看第十二回那篇《會芳園賦》,寫的是鳳姐從秦可卿房內出來,繞進寧國府會芳園時眼前景致,無非花紅柳綠,鶯啼燕舞,以四六體鋪排渲染一番而已,很難說別有深意,文字亦無甚繁難處,按語遂只把相關章節略加介紹,告訴讀者此賦背景即止,并未在賦文解讀上流連。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詞》按語卻大異其格,因系紅樓詩詞名篇,便不惜以4個頁碼篇幅,用心用力,多方切入:首先是依編排體例介紹原著語境以通其意,繼而抓住其纏繞回環、細膩綿密的寫作特點和凄楚悱惻、真摯感人的情感表達,在鑒賞上寫下許多精彩文字,又進一步將此篇和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平行比較,從其間韻味的異同,尋找曹雪芹直接、間接接受的文學前輩的熏陶影響;按語的第三部分,則是以“做學問”的嚴謹態度,考訂??辈煌姹局?1個字的差異,重點挑出詞中6個“儂”字,引經據典,牽古連今,審方音之異,明“你”“我”之辨,將《葬花詞》解讀點點落到實處,不啻是一篇扎實的語言學論文。
有些燈謎、酒令的意涵,即便是帶入具體語境中,也覺得除字面意思外,無法找到另有所指,作者的處理方法則是索性“不解”,其實不解之解,也未嘗不是一種解法。文章之妙,有時常妙在生出閑筆。然而面對體量龐大的長篇,若強作解讀,硬性發掘出一些微言大義來,難免牽強附會,膠柱鼓瑟,作者顯然不屑于列入猜謎索引一派。但作者解詩中,竟也偶爾捎帶一兩句閑筆,譬如作者以第三十八回《嘗蟹賞桂》三篇,解寶玉、黛玉、寶釵三首螃蟹詩畢,筆鋒忽轉,有感于《紅樓夢》中對螃蟹的種種講究吃法,感嘆“今人吃螃蟹,只饕餮而已,已毫無情趣可言,哀哉!”這便溢出了解詩的傳統文體規范,屬于閑來之筆了。這樣的閑筆,可以使行文少些拘謹,多點活潑。當然應把握分寸,宜少不宜多,故作者只在這一處無意間帶出這幾句。
通讀全書,覺得“科學性”是作者一以貫之的原則,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倒是有些楹聯、成語,往往溢出所在章回的拘囿,具有更豐富的含義,此刻原則性便應該要輔之以靈活性了。比如太虛幻境石牌坊聯語,“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曾數度出現于書中,雖寥寥一聯,卻字字浸透人生世相,哲理玄思,禪佛意味,其義甚廣,以至于作為名聯,常被援引,這也正是體現紅樓一書厚重之點,在能提供巨大闡釋空間的地方,作者理應揚己之長,跳出書外,至少略加鋪展,而不必拘泥于自劃邊界不前,就事說事,如此則這部《全鈔》,或許更能增添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