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位+高少


摘 要:文章立足于課題組在云南省迪慶州噶丹松贊林寺的田野調查,以上世紀民主改革以來藏區的變遷發展為背景,通過對僧俗互動的重要面向供養關系的類型化歷時分析,透析在宗教旅游蓬勃發展之后,藏區宗教主體多元化趨勢及其對僧俗關系的重構。
關鍵詞:僧俗互動;供養關系;噶丹松贊林寺
供養關系是僧俗關系的經濟面向,是一種建立于藏傳佛教信仰基礎之上由信眾向僧人進行供奉所形成的相對穩定的社會關系,供養關系的形式在歷史上隨著藏區的發展變遷而不斷改變。
通過本次田野調查,我們總結出藏區三種主要的供養關系類型,原生家庭的供養、家庭的供養以及外地香客的供養。前兩種供養在政教合一期間就存在,隨著藏區的發展而出現了新變化。第三種新形式的供養是隨著旅游業發展而出現,反映了旅游業發展以來建立在相互競爭基礎上的僧侶在爭取香客供養上的特點。
一、原生家庭與家族對僧人的供養
藏傳佛教相較于漢傳佛教的一大特點就是其僧侶出家以后并沒有完全脫離與塵世的聯系,而是繼續保持著與原生家庭或家族的社會聯系。歷史上僧人在藏區的社會地位極高,僧人的出家動機很大程度上與家族及家庭的利益或者信仰有關,出家之后也以血緣為紐帶結成師徒關系,塵世的親屬關系也會在寺廟的社會關系中得以表現。
(一)家庭、家族供養——以血緣為紐帶的供養
民主改革之前,松贊林寺僧額由清政府直接額定,并配給皇糧。康熙年間初建寺額定300名,乾隆年間松贊林寺僧額增加為1227名。僧額固定配給皇糧使得僧侶出家有著明確與嚴格的社會制度。僧侶名額被各康參轄區的名門望族、土司地主所壟斷,并且實行世襲制度。老一輩的僧侶在年歲大了之后,就會在家族中選擇一名小輩,到寺內出家并作為這位小輩的師傅,小輩在出家之后繼續保持與家族的聯系,家族會繼續供給其學經生活。老僧圓寂后,小輩就繼承老僧的在寺內的財產,這樣的繼承在寺內是循環往復的。如果家族出現少子或者無人愿意出家的情況,家族會將給定的僧額買賣或者租賃給其他家族,但是一般的農奴家庭是不可能獲得出家名額的。一般而言,家族的勢力很大程度上影響僧侶的經學水平,因為只有家庭富庶,才能夠供給僧人赴拉薩或者印度游學并獲取格西學位。
在政教合一的統治形式下,家庭、家庭供養僧人實際上是為了維持家族宗教與地區影響力。寺院通過分配僧額給地方土司、地主與地方勢力形成穩定的同盟關系,這使得權力世代壟斷在僧侶與社會上層的土司、地主手中,而下層農奴則世世代代人身依附于僧侶、土司與地主,無法“翻身”。
在藏區實行民主改革之后,一方面,僧侶個體在土改中分配到屬于自己的土地;另一方面,政教體系的瓦解對于寺院經濟產生了重大打擊,寺院高利貸等債務被取消,寺院莊園的農奴被解放,寺院已經養不了如此數量的僧眾。兩個方面的影響使得大躍進期間,711名僧侶先后還俗歸家,成為普通藏民,寺內僅留有300多名僧人組成寺院民主管理委員會,實行寺院自管,繼續念經修學。可見藏傳佛教僧侶實際上帶有很強的世俗屬性,與原生家庭也保持著很強的關聯。
(二)當下家庭、家族對僧侶的供養
政教體系瓦解以后,土司、地主和僧侶特權被廢止,宗教信仰自由使得出家為僧成為了自主自愿的宗教皈依,僧侶不再被曾經的地主、土司壟斷,只要具有虔誠信仰的信教家庭都可以自愿選擇將自己的子女帶去寺院出家。
不過歷史上家庭、家族供養的一些傳統還是保留了下來。一般而言,家族有出家傳統的,后輩往往也會有出家為僧的。由于老一輩的寺內財產(土地、僧舍和法器)都價值不菲,所以家族內部依然會選擇晚輩,師徒傳承佛法和寺內財產。
另一方面,除了有出家傳統的家族,信仰虔誠的多子家庭也開始供養孩子出家。隨著政教體系的瓦解和宗教信仰自由的推行,普通的藏族信眾也開始供養孩子出家為僧,這部分小僧侶主要依賴家庭的實物與少量金錢供養,生活開支主要來源于寺院經濟的支持。
然而,由于僧侶需要長期居住于寺廟內學經、從事宗教活動不能照顧家里農務,同時計劃生育政策在藏區推行使得多子的大家庭減少,九年義務教育使得藏區適齡兒童都進入小學進行免費學習,而格魯派又嚴格規定僧人不能娶妻生子從而影響家庭傳宗接代,因此近年來愿意讓孩子出家的家庭并不多。一部分想要出家學經的適齡兒童也會進入州政府建立的佛學院一邊進行學校教育,一邊學經,除了在寺院內出家傳統的家族,將孩子直接送往松贊林寺出家為僧的并不多。松贊林寺作為地方性大寺出家人數在近年來一直較為穩定,最近幾年寺內的僧侶數量一直維持在300人左右。
在選擇是到寺院出家還是佛學院出家上,藏民也有生活和教育上的考量。除了由于血緣和財產繼承而出家的狀況,普通藏民家庭選擇讓孩子到松贊林寺出家主要看中了它不需要大量的物質供養,因為寺院院產能夠保證每位僧人都有日常生活補給,而不必自家供給生活費,日常生活也有師傅、師兄弟照料。然而由于寺內缺乏正式的現代教育,大多數僧人都只能簡單掌握漢語與基本的數學,文化基本依靠自學,日常交流都是采用康巴藏語。而一些藏民將孩子送到佛學院念書則可以一邊系統學經,一邊系統地掌握漢語、數學和英語,從而較好地兼顧了佛學和現代知識。
二、地方藏民的供養
“原生家庭”也是“地方藏民”范疇的一部分,但是,由于藏區僧俗關系的特殊性,我們并沒有將原生家庭供養包含在地方藏民供養之內,而是單獨將其設為一類。
(一)歷史上地方藏民的供養——以地緣為核心的供養
松贊林寺建成之后就在西藏以及地方勢力的支持下成為了滇西北藏區的政教中心,寺院的組織結構與地方教區的劃分緊密結合,具有很強的地緣特征。歷史上,主殿扎倉和康參都會對應有教區,一個教區由多個屬卡與自然村構成,每年教區都會按屬卡、自然村收稅繳糧。寺院在扎倉(主殿)之下設八個康參(地域性僧團組織),分別為東旺康參、扎雅康參、吉迪康參、鄉城康參、卓康參、榮多康參和隆巴康參。歷史上不同的屬卡所屬教區的孩子到對應康參出家為僧,僧額主要被地方屬卡中的土司、地主等上層壟斷。endprint
在滇西北民主改革之后,傳統的義務性供養被自主自愿的供養所取代,藏民的信仰不再單獨依賴于寺院和僧侶的專業化宗教權威,藏民村落常常開展自主的地方性宗教活動,然而此時以地域為紐帶的宗教供養依然占據主導。改革開放以后,寺院不再作為唯一權威的宗教場所,國家和市場力量也開始培植新的宗教實體(佛學院、時輪壇城等),宗教實體的多元化趨勢,使得松贊林寺及其僧侶不再壟斷地方的宗教資源,高質量宗教服務和福報“靈驗”成為了藏民選擇供養對象的首要標準。
(二)當下地方藏民的供養
當下地方藏民的供養一方面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以地緣為紐帶的傳統;另一方面也在宗教主體多元化的背景下在內容和形式上產生了一系列變化。
信眾當下依然會到歷史上根據教區劃分的康參選擇供養熟悉的僧人,地緣關系意味著與僧人的熟識程度與地域認同,它依然在供養關系的選擇上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但是改革開放之后,歷史上由松贊林寺寺院壟斷地方藏民供養的局勢被逐漸打破了。隨著宗教旅游業的興起,資本力量也開始介入宗教信仰領域。香格里拉先后建起了時輪壇城等新的宗教地標,這些新地標由政府和資本主持修建,然后借助國家和資本的力量,邀請班禪額爾德尼等活佛權威為其開光加持,由此吸引大量本地藏族香客。歷史上壟斷滇西北教權的松贊林寺雖然依然是信眾眼中的宗教權威,但隨著斯塔克意義上的宗教實體的多元化趨勢(Stark,2004),它不再具有宗教市場中的壟斷地位。在這樣的背景下,藏民的宗教供養變得多元化、自主化。藏民能夠自主選擇宗教服務的提供者意味著更好的宗教服務和福報的“靈驗”成為了供養的首要原則。宗教實體的多元也促進了其競爭,僧人在與藏民進行互動時,更加強調對藏民的回饋質量與水平,這樣才能在競爭中取得優勢。
三、高流動性的外地香客供養
寺院景區化之后,大量外地游客涌入,僧人在進行宗教修行之余也會與游客建立供養關系,就旅游團來說,有的旅游團只是將寺院作為參觀的場所,只是由導游帶著游客繞寺一圈,完成經典的講解就結束,而有的旅游團則允許游客在寺中自由活動,寺內的僧侶們往往會利用這段時間“游說”游客消費,甚至進一步發展成為穩固的“供養”關系。這種“供養”不同于藏民建立在對佛教的信仰上對僧人的供養,是一種建立在僧人以獲取物質利益為目的的宗教“營銷”。
在對外地香客的訪談過程中,我們發現在產生了共鳴之后,僧人與香客的互動會產生一些有趣的心理后果。香客與僧人的關系會發生一個“神圣化”的過程,好像僧人就像是佛的化身,而香客則是在傾聽佛法。此時,僧人在香客心中儼然成為了宗教權威,而作為凡夫俗子則必須傾聽圣潔的佛法,從而滌蕩自己在城市生活的忙碌心態。上述香客的心理狀態為僧人進一步推銷佛教產品和游說供養提供了心態上的準備,緊接著僧侶就會開始推銷各種法器(唐卡、念珠等),并提出“軟脅迫”性質的供養請求。
文中的僧侶雖然表面上對香客的態度是“隨心功德”,然而處處都設置著“軟脅迫”的機關,其形式就像是一場商業推銷。一些僧侶熟練地使用對待外地香客的“公關”策略,能夠熟練使用微信等新媒體工具,并利用朋友圈傳遞與宗教服務和法器相關的資訊,他們也深諳香客的心理。
僧侶依靠一套策略來贏得外地香客的供養。首先,通過無償的“禮物”(念珠等)和主動的宗教服務僧侶撬動了與外地香客之間的人際關系,讓香客覺得自己有所“欠”,這實際是僧侶利用禮物和宗教服務來營造的一種軟脅迫;香客意識到自己有所“欠”,他們就有了返還功德的必要,此時他們會基于隨心功德的原則回饋僧侶的好意。而帶有宗教性質的禮物又是“隨心公德”的,一些被宗教感染的游客往往就會獻出大量的功德作為回饋。在此期間,僧人收獲了大量的實物和金錢供養,大到手機,小到食品;而外地香客則取得宗教服務作為回饋,以取得心靈上的“安寧”。僧人對外地香客的“慷慨”實際上是帶有“軟脅迫”企圖的,也就是將贈予禮物當做社會關系的啟動機制。
四、結語
總結起來,僧侶爭取對流動性較高的外地香客的供養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學會廣泛地鏈接資源。從嘮嗑到不斷地使用微信和朋友圈關注香客的動態,僧侶在僧俗互動中越來越主動,熱心地給予宗教上的支持以換取供養。
利用一些策略與技巧來增加供養的機會。比如用免費“禮物”來實行軟脅迫,用花言巧語來暗示供養的可能性,用信仰的虔誠來打動香客等等。
提供更優質的宗教服務,豐富宗教服務的種類(念經、酥油燈以及法事法會上)。
學會重新闡釋宗教教義使其適合信眾的心理需求,以吸引對佛教陌生的外地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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