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地
時代的回聲——讀食指的詩歌
□南 地

食 指
許多虛張聲勢的喧嘩、無數荒誕的鬧劇、貌似嚇人的山呼海嘯,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暗淡了形聲。然而,那些淺唱低吟的失落、徘徊彷徨的憂傷、困惑痛苦的吶喊,澎湃于幽暗之中的熱血澆筑的文字卻愈加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照耀著歷史的天空。一個被中國文壇整整遮蔽了20年的詩人食指,終于憑借其詩歌的強大魅力和深遠影響,向世人昭示出其豐富的價值而成為時代的回聲。
當所謂主流詩人正集體踏著意識形態的節拍,嘴里唱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在“假大空”的路上一路高歌猛進的時候,當狂熱的紅衛兵運動演變成“打、砸、搶”成為一場空前的浩劫給民族帶來災難同時紅衛兵自己也成為時代犧牲品的時候,有一個人卻偷偷地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用詩歌的形式,以充滿人道主義的精神真實地記錄著知青一代人的精神苦悶和心靈創傷。這個人就是郭路生,后來的食指。
食指的詩歌創作回歸到個體的真實情感的發聲,用樸素的語言、哲學的思考、象征的意象,抵達人們的心靈深處和生命意識;他的詩歌在形式上基本遵從四行一節、隔行押韻,追求和諧的節奏、朗朗上口的音韻,寫出了一首首自由的新格律體詩,在當時開了一代詩風?,F就以他的幾首詩談點我的感想。
《命運》一詩,食指用“好的聲望是永遠找不開的鈔票,/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這種概括式的、充滿哲學悖論的格言警句,表現出荒唐歲月人生境遇的尷尬。詩人對“好的聲望”和“壞的名聲”提出了質疑,并且難以接受這種價值判斷,而要尋求公正的評判,不然,“我愿在單調的海洋上終生摸索漂泊”,自我放逐,逃離現實的羈絆去追求獨立的精神。但“我”唯一的期盼是得到朋友的理解和支持:“只希望敲到朋友的門前,能得到一點菲薄的施舍。”然而“我的一生是輾轉飄零的枯葉,我的未來是抽不出鋒芒的青稞”,即使折了青春的銳氣,即使結不出果實,看不到希望,“我愿為野生的荊棘高歌”。因為“荊棘”象征不屈的靈魂,只有這樣才能保持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
詩人一步步假設,一步步升華:“哪怕荊棘刺破我的心/火一樣的血漿火一樣地燃燒著/掙扎著爬進喧鬧的江河/人死了,精神永不沉默!”寫出這首詩時,詩人剛剛19歲,也正是他苦難命運的開始。人在與命運抗爭的時候,即使死了,而精神就是不滅,她會發出應有的聲響。
1968年,“牛棚”“干?!迸c “知青下鄉”,成為中國文化大革命的 “偉大創舉”。一大批的學者和干部被關押、批斗,甚至被殘酷地整死。人性喪失、文明被毀,前所未有。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先后有一千六百萬知青被卷入這場史無前例的上山下鄉運動,浪費和踐踏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年華。
郭路生在心靈的驅使下,真實地記錄下《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這一年的12月20日四點零八分,詩人離開北京到山西插隊,“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成了詩人個人命運的記錄,“這一瞬間也濃縮了一個特定時代的重大歷史內涵?!?/p>
詩歌以七個小節的篇幅運用反復、反襯、聯想、幻覺疊合、化用古詩等手法進行敘述、描寫和直抒胸臆,從而把離京的迷惘之懼、依依的惜別之情、漂泊的無依之感,在詩人充滿惶惑、憂慮和痛苦的吟哦中真實地再現,還原了當時的歷史真相。這首詩之所以催人淚下、引發共鳴,是緣于她具有“詩歌的思想”和“詩人的真情”。
《相信未來》一詩是食指1968年為我們寫下的不朽詩篇,當時以地下手抄本的形式曾一度在中國青年一代人中風靡,“全國只要有知青的地方,都有郭路生的詩歌傳誦。”也使他們在茫茫黑夜看到了未來的希望。這首詩一出就曾被人點名批判,指責這是“公然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反動宣傳書”,“相信未來就是否定現在”云云。但在那個萬馬齊喑、晦暗如夜的時代,人們陷入迷惘,社會一片混亂,食指以一個詩人的良知說出了時代的心聲。
詩人開頭就用 “蜘蛛網”“灰燼”“余煙”等意象,描繪出那個貧困、荒蕪年代人們是多么的艱難和無助。但詩人“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詩人緊接著又用“紫葡萄”化作“深秋的露水”,以“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寫出生命由鮮活溫暖到黯淡寒涼,由飽滿的熱情轉入失望的境地。但詩人初衷不改,仍然從憂傷的苦痛中爬起,“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詩人在第三節以“涌現天邊的排浪”“托住太陽的大?!钡群甏蟮囊庀?,讓人們的視野突然遼闊起來,心中也立刻升起巨大的力量,“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真誠地懷著童真地對美好未來抱著堅定信念。詩歌一詠三嘆,即使殘酷的現實讓詩人遍體鱗傷,詩人依然在苦痛的掙扎中“相信未來”。
詩人又用四個小節道出客觀因素、主觀努力、民族脊骨構成了我們“相信未來”的必然結果。這就大大地提升了詩歌的境界。只要通過我們艱苦卓絕抗爭,“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現狀一定會被改變,明天也一定會更加美好!“相信未來、熱愛生命”這一名句鼓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人。
要探究食指的心路歷程、詩歌精神,我們無法繞過他寫于1978年、第一次以筆名食指發表的《瘋狗》一詩。這是詩人患病之后的作品,比起他前期的詩歌,更增添了幾份滄桑、憤怒、悲壯和決絕。這首詩還有一個副標題 “致奢談人權的人們”?!拔母铩眲倓偨Y束,百廢待興,在人性的廢墟上,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利都無法保障,我們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條沒有自由的狗,還奢談什么人權?
“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當成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條瘋狗/漫無目的地游蕩人間…… 我還不如一條瘋狗/狗急它能跳出墻院/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瘋狗有更多的辛酸。”那個年代誰又把誰當成人看呢?即使詩人想把自己當成人看,又有誰給你做人的權利,給你人格,給你尊嚴?你惟一的選擇就是去做一條瘋狗。也許瘋狗的生存更為艱難,但至少可以自由地抗爭,享受野地里那自由的風。不像馴養的狗,一切只能俯首帖耳、任人宰割,忍受“更多的辛酸”。
詩人想變成一條瘋狗,最大的愿望是“掙脫這無情的枷鎖”。帶上枷鎖的狗,還奢談什么“人權”呢?所以“那么我將毫不遲疑地/放棄所謂神圣的人權”。其實,這首詩里食指已經隱含著一個后來被北島喊出來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食指的詩歌,一言以蔽之,是時代的回聲。他后來被中國當代詩壇譽為“朦朧詩鼻祖”、“新詩潮詩歌第一人”等,可以說是實至名歸的評價。他的這些詩成了那個時代一代人的精神寫照和心靈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