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禾
昨天和今天的風,都遇見他
◎蘇 禾

大學時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暗戀·橘生淮南》。
最常謄寫的是書里的一句話:洛枳喜歡盛淮南,誰也不知道。
在當時的專業課課本、筆記本、明信片、日記本上,我常常無意識地寫下這句話,待反應過來,又常常拿記號筆涂掉。哪怕不會有人看到,哪怕有人看到也并不會明白其中意義,還是存著億萬分不想與人分享的心,拿起記號筆,一字一句覆蓋起來。
因為,這是我的秘密。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大學實在乏善可陳,平平淡淡上課,規規矩矩實習,唯一亮色是遇見了一幫秉性相投的同學,一起拍攝了幾部自己很喜歡的短片,可這也是我們專業的學生都做過的事,實在算不得特殊。
而光陰順著時間的藤向上逆流,我看到20歲的自己走在時間之海里,晃著腦袋聽著歌,十足一個小傻子。然后這個小傻子,抬頭的一瞬間看見了一個人,一個無論走到哪里都背著雙肩包、穿著帆布鞋的人。小傻子愣怔了一會兒,側身看了看被撞款的自己的雙肩包,不甚在意,覺得這就是20歲普通的一天,和過往的每一天沒什么兩樣,自然也想不到未來有很長很長時間,我常常會想起這天第一次遇見的樣子。而每一次想起,都能看見自己又多出一處缺憾:鞋帶竟然是散的;穿的上衣是什么鬼,還帶卡通畫,氣死個人;頭發,頭發也真是簡直了,出門前根本沒梳吧?于是,100次回想起,就有101次想死的心。
前幾天和發小聊天,她問我:如果能回到過去,你最想回到哪一年?我說我想回到17歲,什么都不干,就找一個人來喜歡。
我撒謊了。
我其實最想回到20歲的那一天,只回到那一天,希望自己穿搭沒出錯、鞋帶不會散、頭發柔順地與他遇見,雖然如此一來,我背的那款我弟的雙肩包顯得特別違和,但也沒關系,那是命運設定的接頭暗號,只為讓我們在人群中一眼萬年。
可到底沒說出口,20歲時沒說,是羞赧。25歲說出來,就是矯情了。
5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日升月落,斗轉星移,南風過境,光陰盡負。當然,也足夠一個人,消失在人海。
你有做過什么傻事嗎?
我有。
那時的我在輔導員辦公室做助理,常常需要幫輔導員老師統計本專業學生資料,他的電話便是那時候看到的,于是偷偷背誦下來。后來有一天斗著膽子撥了過去,說辭都想好了,就說在和同學玩真心話大冒險,我選的大冒險,要隨機撥號碼聊天。可他始終沒接。
對,他是我們專業的男生,桀驁,孤僻,獨來獨往。沒什么朋友,上課時常常一個人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生人勿近的氣場。最初我好像就只是單純覺得他很孤單,后來有一天,在輔導員老師多印的一份班級同學冊上看到他的一寸照,那應是他升學考試時的照片,在一片慘不忍睹中,他穿著一件淡藍色格子襯衫,笑得特別燦爛,標準的少年模樣。是相識以來從來沒見過的模樣。他清瘦,單眼皮,眼睛卻很大,笑起來很好看,應當多笑的。然后,我竟然壯著膽子,把這張照片剪了下來,夾在了日記本里。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么挫的事兒,自己當時是怎么有勇氣做的,卻充滿感激,感激我年少時的沖動,敢一鼓作氣,讓我留有這唯一一張照片可懷念。
后來也一直有遇到,周日下午回學校的校車上,他站在我的左前方,僅是點頭之交。后來因為人越來越多,他竟挪到我身后隔開人群,那天天色并不好,也沒有樹影斑駁,我卻覺得空氣好溫柔。
影視課上,偶然和他分到一個小組,于是周六一起去校外實踐,他拍紛飛的銀杏葉、落地的枯樹枝、遠空的飛鳥,毫無人跡,卻鮮活得動人。
公共課上無意間看見他的隨堂筆記,竟然也用鋼筆寫字,字跡蒼勁工整,襯得他整個人猶如夕陽下沉靜的白楊。
校運動會,我被選中參加五千米長跑項目,我從小就是體育渣,有心無力,很快就落在最后,全校的人都在,丟人丟到了外太空,想放棄的時刻忽然聽到廣播站里傳出為我們加油的聲音,是系里遞過去的為每個人加油的紙條,他是廣播站播音員,應當是恰好輪到他念我們系的,我卻自動摒棄這所有偶然因素,執意覺得那是只為我一個人的加油。那天跑完,我整個人都散架了,心里卻說不出地高興。
這些為數不多的交集被我一一記在日記本里,那本日記本被我命名為“夢是唯一的行李”。
真正熟稔起來是在大四上學期,大家備戰考研的那段日子。
那時和他在同一個自習室學習,他在倒數第二排左側靠窗的位置,我在倒數第二排右側靠門的位置。后來發現這兩個位置竟然是對稱的,我稍稍側臉就能看到他認真學習的模樣,有時候是弓著身子趴在桌上,有時候是挺直了背像極了小學生,有時候是半坐在活動椅的側面上,有時候是懨懨地站著,無論哪一種模樣,都很好看。
那時才知道我舍友曉鹿和他是高中校友,于是那段時間每天中午都是曉鹿喊上他,我們三個一起吃飯。漸漸熟稔之后發現,他并非寡言,只是在不熟的人面前話少而已;他也有趣,古今中外,什么梗都能接得上;他也紳士,每次吃飯都為我們盛好粥。他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是,我始終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傾慕落進他眼里。
那是一段每天都能見到他的日子,他依然背著雙肩包,慣常的深色系外套,到教室會先背一個小時英語,然后堵上耳塞看專業課課本,下午常用來做模擬題,兩三個小時會去茶水間加一次水,累了會站在窗前遠眺一會兒。晚上自習室熄燈前5分鐘會背上雙肩包輕輕喊我的名字,說:“走了。”
那是好時光,也是夢一場。
考研前一天從自習室搬書回宿舍,我手里抱著許多書,下午買的橙子沒辦法提,曉鹿直接拿來丟到了他抱著的書箱里,我怕他抱著太重,伸手拿回又顯得我拘謹,一路上糾糾結結,竟很快到了宿舍樓下。他宿舍在我們樓后面,于是他把橙子拿出遞給曉鹿幫我拿,然后輕快地說了一聲“真的走啦”,便大步朝自己宿舍走去,我本想喊“加油”,但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口。想起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夜晚10點鐘的校園見他,我定住,看他的身影。而今我已想不起那時是否看到了他,腦海中卻真真切切地有他走在路燈下的背影,如一道光,晃得刺眼。
那天回到宿舍收到他發來的短信,他說:嘿,你有一個橙子落在我書箱里了。橙子同學,考試加油。
我對著這條短信哭了很久,終究沒有回復。
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后來回學校辦理畢業相關手續時,我一個人去了那間自習室,那里又有了新一撥兒的學生,好在去時是飯點,自習室里人不多。我坐在他曾坐過的位置,撥開放在上面的書尋找他留下的痕跡,我像他一樣側著頭透過窗戶往外望去,窗簾隨著風一蕩又一蕩,搖晃走季節,也搖晃走南風。我又望向我曾坐過的地方,想象著那時的他如果偶然望向我,看到的我是什么模樣,一側頭才知,從他這個角度望向我坐的那里是逆光,什么都看不真切,一片迷蒙。我攤開手,手心里汗涔涔的,教室里卻一地冰涼。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幾多過往像是夏夜里撣落的星星,從遠方落下,無論是奔向田野,還是飛入海洋,都沒有歸程。而他的身邊,是一片無人抵達的陸地。
萬水千山橫亙。我曾喜歡過一個人,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