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香的語言 妙筆生花的藝術

曹志

小說《西游記》的藝術虛構是建立在傳統藝術經驗和社會宗教性觀念及風習的基礎之上的，但作者又以融會了傳統藝術經驗所形成的藝術獨創性去批判了社會宗教性觀念，或更準確地說，和社會的宗教性觀念開了玩笑，進行了嘲弄。

拋開作品中的批判性不談，我“只食煙火”，來講講書中那些富有生命力的細節，感受經典名著的文字魅力。

一

翻開我的讀書筆記，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段文字：

二人正說間，只見那邊有一對青衣童子，執幢幡寶蓋，高叫道：“閻王有請，有請。”太宗遂與崔判官并二童子舉步前進。忽見一座城，城門上掛著一面大旗，上面寫著“幽冥地府鬼門關”七個大金字。那青衣將幛幡搖動，引太宗徑入城中，順街而走。只見那街旁邊有先主李淵、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來了！世民來了！”那建成、元吉就來揪打索命。太宗躲閃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喚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脫身而去。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

當初為了爭奪皇位，李世民殺害了他的這兩位親兄弟，逼著父親讓權。如今兄弟三人久別重逢，第一件事竟是上來“揪打索命”。這毫不帶感情色彩的白描幾筆，就活脫脫表現出來政治斗爭的殘酷性，泯滅親情甚至是人性，到了陰間也不能解除怨恨。

二

提到《西游記》，恐怕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孫悟空這個人。下面就一起來看看這一段對孫悟空進行集中刻畫的情節：

那猴子跳下崖，撞入洞里，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徑出門來。慌得那群猴攔住道：“大圣爺爺，你往哪里去？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說哪里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眾猴各各領命。

那大圣才和八戒攜手駕云，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云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凈凈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凈甚么身子？”行者道：“你哪里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干凈的，恐怕嫌我。”八戒于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

……

噫！那沙僧一聞孫悟空的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滿腔都是春。也不似聞得個人來，就如拾著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拂衣，走出門來，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傅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要保師傅，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里‘蹲甚么？”沙僧道：“哥哥，不必說了。君子人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行者道：“你上來。”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

——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我們知道孫悟空被驅逐回花果山，是受了唐僧的冤枉，但當他聽說師傅有難，要再次離開花果山時，卻對眾猴們說唐僧并非趕自己回來，而是叫自己回來看看。這樣的大度，忠誠，甚至寧愿說謊來維護師傅的形象，不能不叫人贊嘆。

三

接下來說說唐僧，唐僧是出了名的愛哭，這一點在電視劇里已經有所展現，在原著中更是豐富，我們節選幾個片段來看一下：

行者聞言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師父，師傅他不濟事，必就哭了……”

——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待欲要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

——第三十六回《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傍門見月明》

大圣收繩子，徑轉山東。遠遠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里分哩。

——第七十六回《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

這個唐僧，前路太險惡會哭，聽說悟空遇難會哭，路上見到僧人不爭氣自己也要哭一番。每次被抓都哭得像個膿包，不過脫了魔窟就往西走，從不抱怨，從不回頭。

四

除孫悟空以外，豬八戒是書中著筆墨最多的人物，尤其是對于其語言的刻畫，用詞造句之生動、準確、獨到、風趣惟妙惟肖，令人拍案叫絕。來看上幾段：

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叫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伙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腌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

——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豬八戒的語言特色是直白，生動，又富于想象力，善于嘲諷和打趣，比如這一段里的，把自己說成是個“半壯不壯的健豬”，就很貼切，因為他雖是豬臉卻是人型，這樣一描述就很形象了，又以三言兩語非常生動具體描繪出了假想中自己被人捉走的畫面，注意是“人”而不是妖精。

卻說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哥哥啊，拿將一個來了。”老魔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尚沒用。”八戒就綽經說道：“大王，沒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罷。不當人子！”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雖然沒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豬八戒。把他且浸在后邊凈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鹽腌著，曬干了，等天陰下酒。”八戒聽言道：“蹭蹬啊！裝著個販腌臘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進去，拋在水里不題。

——第三十三回《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這一段的語言描寫十分傳神，“綽經”是順道、順帶的意思，老魔說“這個和尚沒用”，八戒立馬順著說道既然這樣那就放自己出去罷，這就把豬八戒貪生怕死、意志軟弱的形象描寫出來了。當妖怪說要“使鹽腌著”時，八戒連忙叫苦連天，“蹭蹬啊！”原本是指險阻難行，在口語中就是倒霉的意思，同時還不忘打趣一番，說自己是裝上了賣燒臘的妖怪，危難之中還不忘油嘴滑舌一番，也側面反應了豬八戒樂觀的一面。

通過這些段落的解讀，我們可以了解到《西游記》中的豐富民間民俗語言魅力，這只是這本名著中文學文化財富的冰山一角。這次重讀《西游記》獲益良多，深深感受到了文學語言的魅力，妙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