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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兒園

2017-09-05 04:35:26唐女
滇池 2017年9期
關鍵詞:幼兒園

唐女

1

雪泥必須買一輛摩托車了。

她換了一所學校,學校住房緊張,沒有房子分給她。生下小簾之后,她必須來來回回跑。

導購員幫她把一輛大洋摩托開回家,略為介紹了一下發動、封油與剎車功能,她便在門前的平曠里開了起來。她必須馬上學會,下午還要騎著它去學校上課。開始油門不敢轟,車子不走路;稍微轟大一點,車子是動了,但東倒西歪,要用腳兩邊撐著;一著急轟得過大,車子一下就飆到了墻角,嚇出她一身冷汗。試著轉了幾圈,她摸清了這幾個功能。她覺得慢慢的,走馬路旁邊,是可以開到學校去的。

一歲的小簾趴在窗邊的沙發上,看雪泥練車。聽見開門聲,一個急轉身,沙發一彈,沒穩住,從沙發上倒栽下來,腦袋撞在地板上砰砰響。雪泥趕緊跑過去,小簾嘴唇發烏,半天才哭出來。自小,小簾就這樣摔。鄰居說,這有什么,茄子是吊大的,孩子是摔大的。雪泥就拿這句話安慰自己。不過,當她摸著小簾的腦門,看著一個包鼓起來,心里還是疼得不行。小簾爸爸在廚房叮叮當當炒菜,根本沒聽見。

吃飯的時候,雪泥把肉末搗碎,攪合飯粒,一勺接一勺喂小簾,恨不得三兩勺就全部塞進小簾嘴巴。小簾含著一嘴巴飯,在沙發上蹦來跳去。雪泥不停用鐵勺敲碗邊,一敲,小簾便條件反射地抓緊嚼飯。吃到一半,雪泥把碗放在桌上,自己去吃了。小簾本來就不太愿意吃,飯涼了就更不吃。

雪泥是 70后,為了跳出農門,過早地拼命,從初中考上師范,端上了鐵飯碗,吃上了國家糧。上級主管部門點子多,方法雜,總之目的就一個,把這些教師像泥鰍一樣,倒進熱鍋里煎,煎得你亂蹦亂跳,不蹦不跳的,就是死菜了,會把你下到小學,或者調往更偏僻的山區,還要在大會小會上做典型,名聲臭了,永世不得翻身。你必須憋著吃奶的力氣狂跳,拿文憑、考職稱、抓教學、管學生、迎檢查,每一樣都十萬火急,萬分要緊,一口氣都不能松。雪泥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中,一直不敢要孩子。再怎么著,孩子總是要生的,小簾在這種形勢下來到雪泥的肚子里。挺著個大肚子,還當個班主任,奔來跑去,折騰不止。產假是三個月,正湊上了暑假,剛過完暑假,學校另一個老師請產假,要她頂上去,沒休完產假,她就必須頂上去。產后身體弱,學校分不上房子,她還得兩頭跑,整個兒就是一個苦逼。更為要緊的是,原來學校的校長三番五次催搬家,說已經上報了教育局,好像雪泥犯下了什么死罪。以前住小簾爸爸的單位房,也小得可憐,沒地兒擱。逼急了,雪泥一咬牙,把十年的存款三萬元全部拿出來,在城郊買了一點地,賒賬修了一座房。公積金不讓貸款,說一定要購置人家修好的商品房才能享受公積金貸款。修好之后,雪泥用房子抵押貸款,高利息的,付清了賒賬。之后就背負上了沉重的房貸。不過,再沒有誰能夠把她趕出去了。

去往學校的一段田埂路非常爛,全是爛泥巴。村道更難走,填了一些大如牛屎的鵝卵石,只方便過大車。剛下了點細雨,石頭亮汪汪的,有些晃眼睛。雪泥正小心避開那些鵝卵石,站在路邊商店的同事喊了她一聲,她扭頭一望,摩托車便碰上鵝卵石,滑倒在地,她當眾摔了個狗啃泥。閑站在商店門口的村民都望著她。她急忙爬起來,抹嘴上的泥,摸肘上的傷,撅著嘴說,剛學會開車,不能叫的。車子又沉又笨,她橫豎扶不起,在村民的幫助下,才扶起來。她推著走了一段路,見牛屎大的石頭沒了,看著大洋的座包皺了皺眉,心一橫,屁股挪上去,發動車子往前開。她必須快點開,不然就會遲到。

往返幾個來回,就熟練了。如果小簾爸爸沒空,她就把小簾帶到學校去,讓她一個人在旗桿下爬上爬下,蕩鐵鎖鏈玩,閑著的同事也可以幫著照看。

每個星期都有三個晚自習。上完晚自習,雪泥把小簾放在車前的腳踏板上,裝她回家。小簾是喜歡跟著雪泥的。她站在雪泥兩腿之間,看著天空上橙紅的月亮,指著喊,媽媽看。雪泥就教她,這是月亮。她默記于心??斓郊业臅r候,小簾指著月亮說,這里也有一個。雪泥聽了止不住笑。盡管累,雪泥終歸還是快樂的。

2

冬天天氣太冷,雪泥不想把小簾帶在車上吹風,盡量放家里,在村里請了個阿姨看管。

阿姨總愛抽時間回家干點農活,雪泥有些不放心小簾。

她把車子推進后院,停放在綠色雨棚下,取下沉重的頭盔,套在車把上,從后箱拿出一把菜花和半斤豬肉,急匆匆上樓。她的臉凍得有些發紫,手已經僵了,嘴里吐著白氣。

她喘著粗氣打開房門,看見小簾趴在走廊冰涼的地板上睡著了。她扔下東西,去抱小簾。小簾被動了一下,憋著小嘴夢哭著喊媽媽,淚痕鼻涕布滿小臉蛋。雪泥親著她滾燙的額頭,哽咽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雪泥把體溫計插入小簾腋窩,緊緊抱著小簾坐在床沿,暗自垂淚。后來阿姨說,小簾睡著了她才離開的,沒想到小簾又醒來了。體溫到了 40°,再升會得腦膜炎的。雪泥把那瓶布洛芬懸液又拿了出來。小簾什么藥都不吃,這種紅色液體雪泥嘗了,有點酸甜,小簾就是不喝。這次無論如何也要灌下一小瓶蓋。當初為了趕回來喂奶,雪泥總是風塵仆仆,小簾已經餓得沒力氣哭了,雪泥把寒涼的奶嘴塞進她的嘴巴,她便拼了性命地吮吸。雪泥能夠感到奶水從乳房里吸走。直到兩只乳房被她吃空,她狠狠的目光才緩和過來。為了方便工作,只給小簾吃了六個月的奶。斷奶之后,小簾身體一下弱了,各種病接踵而至,什么病流行,小簾都會率先得上,把雪泥嚇個半死。雪泥總覺得虧了小簾,在心里說著對不起。每次雪泥開著摩托車去學校,在坪里玩耍的小簾總是停下來,呆呆地望著雪泥離開,不哭也不鬧。

天黑了,小簾爸爸還沒回來,醫院太遠,雪泥非得把這退燒藥給她灌下去不可。

雪泥在床前放了一張小板凳,抱著睡熟的小簾坐在小板凳上,把小簾的雙手夾在腋窩下,只留出小簾的腦袋,枕在雪泥大腿上。藥蓋剛碰上小簾的嘴巴,她眉頭一皺,腦袋一搖,撇開藥蓋,睜開惺忪的眼,見此狀況,哭喊起來。雙手掙脫出來,把藥蓋打翻在地。雪泥不認輸,又倒一瓶蓋來灌,兩人奮力作戰,雪泥弄出來一身汗。雪泥趁小簾張開嘴巴換氣,迅速倒入她嘴巴。藥汁一下灌入了她的喉嚨。她猛嗆兩聲,吞咽了兩口。這下成功了。雪泥臉上剛有了點喜色,小簾一個抽搐,肚子里的東西全部嘔吐出來。當然包括那點紅色藥汁。弄得兩人滿身都是。雪泥徹底敗退。只得給她清洗換衣。唯一用得上的辦法就是冷敷,用濕毛巾敷額頭,這個小簾不反對??墒且灰瓜聛恚┠喑圆幌?,實在疲倦了,就和衣而臥,夢里聽見小簾哭,也醒不過來。

有時候,早上醒來,小簾跟沒事人一樣,體溫也恢復了正常,自己坐在床上玩;有時候,會紅著臉昏睡不醒,高燒不斷,就必須得送醫院,打上一個星期的針。這一驚一乍的日子把雪泥折騰得夠嗆。

這不,小簾皺著眉頭還未醒來,臉色紅得像豬肝。是不是電視上說的豬流感?雪泥叫醒小簾爸爸,馬上趕往醫院。醫生二話不說,說了一句:住院。中途,小簾咳嗽不止,還吐出了一口血。雪泥的心臟快要從嘴巴里蹦出來,緊張得渾身哆嗦,醫生說有可能這樣有可能那樣,雪泥差點癱坐在地。其實,沒那么嚴重,一周之后,小簾就康復出院了。走出醫院門口,雪泥大吐一口氣,小簾指著飛在半空的天線寶寶氫氣球,想要一個小波。雪泥帶了個飄飄揚揚的小波回家。

小波成了小簾的好伙伴,小簾走到哪里都拴著它。有時候把它拉下來親幾口,或者使勁揉搓它的臉,戳它的嘴巴,扯它的耳朵??粗冃蔚臉幼?,哈哈大笑。這些天,小簾睡在床上,小波飄蕩在天花板,彼此睜開眼睛都能看見。這是她喜歡過的唯一一個玩具。

那天傍晚,動了大風,紗窗被風吹開,一不留意,小波飄出了屋子,跟著大風飛。小簾發現了,跑到窗下大哭。雪泥跑到窗邊,看見小波已經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向著南邊的山嶺飛去。小簾夠不著窗戶,看不到小波,哭得死去活來。雪泥抱起小簾,小簾看見遠去的小波,伸出手,向窗外傾斜著身子,哭聲很長,換氣很短,雪泥聽得差點背過氣去。雪泥望著小波說,小波找媽媽去了,等小簾長大了,它就會回來看小簾。

雪泥決定提前把小簾送入幼兒園,至少,幼兒園里伙伴多,還有老師照看著。

那時,小簾還不到兩歲。她經??吭谟變簣@的木柵欄前,望著路上的行人,只要見到熟悉的,她就甜甜地叫阿姨,只要阿姨回個頭,她便向著她伸出雙手,想要阿姨把她帶回家。

滿兩歲后,就得送正規的幼兒園了。大家都拼著命下血本,要孩子贏在起跑線上,送好的幼兒園是第一步。雪泥把她送到了縣城里的幼兒園。包吃中餐,可是,老師反映,小簾根本不吃飯??粗菹聛淼男『煟┠嘁换I莫展。

為了搶奪生意,有的幼兒園開辟了專車接送學生的服務。這樣可以節省不少時間,雪泥毫不猶豫地把小簾轉入了有車的幼兒園。

來接送孩子的是輛面包車,頂上放個紅色喇叭,大冷天的,天還沒亮,人們都還在睡夢中,就唱著“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的兒歌沖破夜幕而來。一輛小小的車,沿途要接上二十多個小孩。因為順道,小簾總是被率先接去,放在車子最后面。多年后雪泥才想起,小簾自小就暈車,特別暈面包車,轉一個彎,她就會吐。不過,那時,小簾說不出來,雪泥也不知道這個情況。只要一聽到小喇叭唱的歌,小簾就開始在床上嗯哪嗯哪的鬧情緒,不愿起床,不愿穿衣,不愿下樓,更不愿上那輛車。這讓雪泥很不爽。一次兩次三次下來,雪泥就完全失去了耐性。她一邊看掛鐘上的時間,一邊催促小簾起床。如果按照正常運轉,送小簾上車之后,她可以從容不迫地騎著大洋去學校,上一二節課,或備個課,上三四節課。小簾鬧情緒拖延時間,雪泥就被她拖下水了,她會遲到,會耽誤備課,會影響將來考試的成績,會給新的同事和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認為她教學能力差,班主任不愛跟她一個班,領導也不會尊重她。這么多年,她像熱鍋里的泥鰍,拼命地跳,跳越了那么多的規矩和障礙,那就白跳了。她可不想做死菜一碟。人活著,就是看尊嚴,沒了尊嚴還怎么活?

人一著急,脾氣就跟上來。雪泥看著拒絕穿衣的小簾,眼睛里竄著火苗。雪泥逮住時機,將毛衣套進她的腦袋,小簾雙手一撈,輕而易舉地將它扯下來扔到床下。雪泥綁住她的一只腳,將褲子套了好幾個回合,才套了進去。小簾另一只腳隨便一踢,褲子頹喪地滑出腳踝。到底為什么不去?雪泥站在床前,兩手叉腰,惡狠狠地看著小簾質問。小簾看著她哭,只字不說,樣子可惱。幼兒園的車子在樓下打喇叭,“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雪泥沖到窗戶邊,伸個腦袋出去喊:請等一下?;仡^跑到床前。小簾驚恐地看著她,縮在床的另一邊哭。雪泥按住怒火,好聲好氣地問,小簾到底哪里不舒服?她想去摸她的額,小簾警惕地躲開。如果有什么事等上學回來再告訴媽媽好不好?現在車子在下面等你,不要再耍脾氣了。小簾軟硬不吃,一副死磕的樣子。雪泥繞到床那邊去,小簾屁股一挪又到了床這邊。雪泥沒時間跟她鬧,火苗子竄上來,非要逮住小簾,捉她上車不可。雪泥一蹦跳上床去捉她。小簾嚇得做麂子叫。雪泥家里的門都是串通的,可以打圈圈跑,平常,小簾踩著小三輪車,在房間里狂奔,熟練得很。小簾跳下床往客廳跑,雪泥追小簾。這小家伙,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像只受驚的小雞,邊哭邊跑,靈活得很。雪泥追得氣喘吁吁,額上冒出了毛毛汗。竟然捉不住她!這還了得!雪泥眼珠都氣紅了,她張開雙手像只老鷹,非要逮住這只小雞不可。追了幾個回合,在小簾繞過那架床的時候,雪泥從床上踩過,跳下床,攔截住小簾。小簾雙手蒙臉,一陣尖叫。雪泥拳腳并施,將她按在床上,小簾手腳亂動,奮起反抗。雪泥在她手臂大腿上拼著老命掐,心里有多急,掐下去的力就有多重。衣服褲子總算強行給她穿上了。然后一把將小簾夾在腋窩下樓,任小簾亂踢亂蹬也不濟事。

幼兒園的車子哪容她們如此折騰,早就絕塵而去。雪泥放下兩腳亂踢蹬的小簾,說,車都走了,還哭什么!真不聽話。再怎么著,也不能不上學吧?小簾見車已經走了,也就不著急哭了。她像個犯錯的孩子,低著頭不吭聲,任憑雪泥嘀咕。雪泥搖下一輛三輪車,有什么辦法呢?她打電話跟同事調換課,只能送她去幼兒園了。冬天摩托車發動很慢,她一般都搭客運三輪車去縣城。

帶她在幼兒園的岔路口吃了紅油米粉,往幼兒園走的時候,她又開始磨嘰起來,大概是看見了停在門口的那輛面包車,想起要坐著它回家,心生恐懼。她突然扭頭往回走。雪泥去拉她,她干脆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雪泥氣得臉色發青,這整的是哪一出啊?無緣無故的。她毫無辦法。她用嫌惡的眼光瞟了小簾一眼,撇開坐在地上哭的小簾,昂著頭徑直往回走。小簾趕緊爬起來屁顛屁顛地追。雪泥再不回頭看小簾,走過菜市場,經過一板大橋。小簾還在后面邊哭邊追。雪泥突然右拐,沿著濱江路跑起來,把小簾遠遠甩在后面。小簾大哭,拼著命追,在人群里尖叫著喊媽媽。

冬天的河水大概比空氣溫暖,河面冒出白色的煙霧,像是從人嘴里哈出的溫暖氣體,在風中飄來蕩去。垂柳光禿禿的,頹喪地看著拴在樹下的小舟發呆。從它身旁經過的人群與它隔著好幾個世紀的距離,它的目光只與河水相交,與對岸的苦楝樹相交。那是另外一種目光,雪泥看不懂的目光。雪泥站在垂柳下,焦躁的情緒洶涌起伏,一刻也不消停。她透過行人急匆匆的腿腳,看小簾像只迷途羔羊,朝著這方喊一陣媽媽,又朝著那方喊一陣媽媽。雪泥呆呆地看著河水,頹喪如垂柳。那只小舟一蕩一蕩的,想要去遠方,又被牢牢拴住,也是頹喪的表情。對岸的石階頹喪地垂到河里。兩邊的青瓦屋檐沒有上翹的檐角,也是那么晦暗地垂著腦袋。陽光,從厚厚的云層里一閃而過的陽光,掃了人間一眼,又轉過身去。

雪泥掃了行人一眼,小簾不見了。

頭個禮拜,一個五歲的小姑娘被瘋子扔進了這條河里淹死,雪泥忽然緊張起來。她往回小跑,尋找小簾。跑到橋頭,只見車來人往,沒有那個小小的身影。雪泥心跳加速。

媽媽,媽媽別跑。

蹲在橋墩邊哭泣的小簾跑過來,死死抱住雪泥的大腿哭。

雪泥的淚水在眼里閃爍了一下,她硬了硬心,冷冷地說,小簾不讀書,媽媽就不要她了。

小簾讀書。小簾渾身顫抖著說。

雪泥蹲下來,抱住小簾說,以后還逃學嗎?

小簾哭得眼睛都腫了,她思忖了一下,搖了搖頭。

那好,媽媽這就送小簾去幼兒園。小簾老老實實跟著雪泥去了幼兒園。

3

學校終于空出了一套瓦房,住進去的條件就是當個班主任。雪泥好像找不出足夠的理由不當,于是,她當了。

校長會上老是重復一個他認為顛撲不破的真理:班主任得像個雞婆,整日跟在學生屁股上咯嘚咯嘚婆婆媽媽個不停才算稱職。吃飯時別搶飯菜、別不送飯菜盆、別有肉不分給弱小同學;睡覺時按時熄燈,不許講話,九點半去了,十點要去,十點半要去,有時十一點也要去,因為總有那么幾個頑皮的學生講話,被抓到要扣班級的分,扣了分就會在第二天的早操上點名批評,還要公布在路邊的黑板上,還要扣班主任的勞務費,總之,后果很嚴重。早上,天未亮,必須趕在學生起床之前跑到學生寢室去,催促學生按時起床,按時參加早操,如果遲到缺席,也是要扣分的。中午和傍晚,學生不準在寢室休息,一律被統一到教室,寫作業休息都可,就是不讓講話吵鬧,不然還是會被扣分。那么,一整天,除了上課和管理學生,雪泥回到宿舍就會倒在床上,極度疲倦,沒時間也沒精力想起小簾了。小簾爸爸早上送小簾,下午小簾回來放鄰居家,等她爸爸回來。碰上放大周假,周四下午回到家,可以接到小簾。

這天下午,雪泥在馬路邊走來走去,張望著縣城方向。

“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唱著歌的面包車徐徐而來。

車子停在她身邊,坐前座的教師跳下車,把車門拉開,皺著眉頭對雪泥說,趕快幫小簾換褲子,拉了大便在褲襠里了。其他的孩子都捂著鼻子,嫌棄地看著小簾。小簾紅著臉,從人堆里擠出來,站在車門口。雪泥把她抱下來,雪泥摸到褲襠里那么大一坨,車子還沒開走,就把小簾的褲子脫了下來,一堆大便翻出在地。車上的小朋友都靜靜地看著。小簾羞得臉色由紅變白,再由白變紅。

春天來了,萬木吐綠。小簾每天的作業總是要寫到晚上九點,她一筆一劃毫不含糊,遒勁有力,小手指的骨骼都凹了進去。利用周六的時間,雪泥想帶小簾出去感受一下大自然,好好放松一下。約了好友,兩人帶著女兒,去縣城周邊的白塔走走。

她們在縣城買好小籠包、饅頭、柑橘和水,沿著濱江路一路向北。經過了一板橋,再經過了綠水橋,樓房就沒了,路也變成了黃土路。河道拐了一個大彎,遠遠的白塔就矗立在彎道旁的松樹嶺上。據說是很早的時候,為了鎮住河里的水怪邪物,保佑過往船只安全通過險灘而建。雖然近在眼前,但要繞過那個大彎,經過一個村莊和一大片菜園,才能接近這座白塔。小簾跟朋友的女兒走在后面。走著走著,她們就拉開了距離。朋友的女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小簾生氣了,一個人往回走了。生什么氣?雪泥皺著眉頭問。朋友女兒說,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不高興了。雪泥望著小簾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說,莫名其妙,敗壞興致,不管她,我們走我們的,隨她愛怎么鬧怎么鬧去。朋友女兒說,她已經上橋了。這個地方她從來沒來過,陌生得很,再怎么大膽,也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如果她不跟上來,很可能會走丟。但是雪泥狠了狠心,就是不愿回去追她。

這個村子坐落在河道灣灣里,古木蒼翠,遮天蔽日。河灣里??恐恍┐驖O的船只,靠近村子的地方還有一個形如蝴蝶的島嶼,上面開墾著一些菜地,菜地里的菜花逢春便開滿了花,蜂蝶嚶嚶嗡嗡,十分熱鬧。一陣風來,便可嗅到陣陣芬芳。一條石板古道鉆進樹蔭里,消失在這個古樸的村莊。走進村莊,石板路便像只雞爪開了岔,臨河的地方,有好些古碼頭,以前,這個河灣里的村莊開滿商鋪旅館,是南來北往船只的驛站,可以想象當初的繁華。雪泥眼里的這一切都模糊遙遠,她看見的,是那些復雜的開岔道口,小簾就算跟上來,她也是很難分辨清楚該走哪條路的。她們問了從村道上走來的老婆婆,老婆婆說就沿著河道走,穿過菜園,有一條山道通往白塔。雪泥回過頭來嗅那陣芬芳,可惜小簾沒嗅到。她回望來路,路旁的金櫻子花盛開如白玉,鋪滿整個刺蓬。赭黃的泥巴路上空寂無人。

石板路穿進菜園,就零零落落的,看不出古道的痕跡來了。這些菜園子也跟村里的路一樣復雜,到處是岔道,每個菜園都種著高高的水牛婆刺,擋住了視線,陌生人走在里面,就像走進了迷宮。她們先是選擇了一條大的路走,走著走著,路拐進一個菜園,沒了。只好折回到岔路口,重新選擇。到底是走這條帶著青草的路,還是走這條小泥巴路?這些路都在不遠處拐了彎,也不清楚到底通向哪里。朋友問雪泥,雪泥在發愣,朋友再問。雪泥說,亂走唄,錯了再折回來就是。就這樣,她們在這個菜園里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小時,才沿著最小的那條道通進了松樹嶺。

白塔是七層,里面有螺旋梯。每一層上都吊著風鈴,叮叮當當的,空曠悅耳。她們看了每一層的石刻,旋上了第七層。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雪泥啃著饅頭,心里老是掂量著這句話。什么意思呢?誰需要救命?小簾,還是她自己?還是每一個人?危險又在哪里?雪泥搞不清楚,只是那句話像被吹響的風鈴,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朋友在給她女兒介紹白塔的歷史,欣賞周圍的美景。雪泥黑著臉,眼里一片迷茫。

媽媽——媽媽——

雪泥豎起耳朵,然后激動得紅了臉,說,是小簾,是小簾。小簾——快上來,我們在最上面。雪泥把身子往圍欄外伸,看見小簾小小的,站在塔下昂著頭。她喊媽媽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似乎一顆石子扔進淚湖,湖水一漾一漾,差點就溢出眼眶。聽著她咚咚的腳步聲,雪泥臉上樂開了花。小簾爬上來后,雪泥向她豎起大拇指,問,這么復雜的路,你是怎么找過來的?小簾本來要流出眼眶的淚水被驕傲挽留,她說,我在村里問了一位奶奶,我就跑來了。你竟然沒走錯路?雪泥驚奇地問。沒有,我覺得是那條路,就跑上來了。雪泥跟朋友對望了一眼,都微微笑了。

此刻,風鈴清脆,河水那邊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和紅花草,白塔之下的松樹開著橙黃的花,在風中輕輕搖擺,昔日湍急的河水已經變得平緩,除了一只漁船在河中移動,已經別無遠方的商船,一切,都是熟悉的陌生景觀。雪泥跟小簾說,這就是家鄉。

4

另一個大周假,晚上睡覺之前,小簾賴著雪泥講故事。雪泥講完丑小鴨的故事,突然問小簾,那天去白塔為什么生氣。小簾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當著那么多人給我脫褲子——他們都笑話我——

哦——雪泥沒想到這么小個人,就有羞恥心了。

學校的事情忙起來就天昏地暗,掃地的事,期中考試的事,排名的事,無不傷筋動骨。在新環境里,雪泥總算蹦跳得比較高,沒成為一碟死菜。為了這個結果,她已經精疲力竭。

縣城的小學放出信息,要想升入他們的小學,必須得進他們的幼兒園就讀。雪泥不得不把小簾轉入到小學的幼兒園來。幼兒園包午餐午休,繳費也比其他幼兒園高,還沒車接送,不過,沒得選擇,只能轉入。雪泥不能跑通學,只能讓小簾爸爸早晚接送。

那天大清早,雪泥剛下早操,就接到小簾爸爸怒氣沖沖的電話,說,小簾不去上學,你回去管她,我上班去了。雪泥聽了頓時火冒三丈,不是因為小簾,而是因為小簾爸爸這么不負責任地扔下小簾不管。還沒等她發怒,他早就掛了電話。雪泥嘴巴里的臟話夭折了,變成一個個尸體,她把它們嚼碎,然后往外吐。她推出大洋摩托,發動起來,加滿油門,呼呼地往家里趕??罩羞€是滿滿的正欲凝結的晨露,涼颼颼的,被她捎起一長串,帶回了家。

她嘣嘣幾聲上了樓。小簾聽見她的腳步聲,趕緊把門反鎖。她拿鑰匙在孔里搗鼓了半天也打不開,后來腦子突然開竅,才想到是小簾把里面的銷子反鎖了。她捶著門大喊,小簾,把門打開。屋里沒有一點聲音,小簾裝作沒聽見。她肚子里的氣往上鼓,把她整個人都快提起來了。再不開門我就撬鎖了!一邊喊一邊把門擂得山響,整棟樓都在她的威勢里搖晃。小簾怕是被嚇懵了,悄悄把銷子擰回來,嘭的一聲,把臥房門反鎖上,躲在里邊。

雪泥進得屋來,還是見不到小簾。她聽見了那聲門響,直接去開門,打不開。這是小簾的第二道防火墻。小簾——開門——雪泥用冰冷的語氣說,這聲音從滿是火苗的身體里發出來,把雪泥自己都嚇了一跳。仿佛一只傲視天下的猛虎,伸了個懶腰,從山林里邁出來。有什么事開門跟媽媽商議好不好?看猛虎出山也不頂事,雪泥又用陽春化雪般的柔情來哄她。半天,還是沒有動靜。雪泥下了最后通牒:再不開門我就要踢門了!信不信我踢門進來打死你?恐嚇仍然不湊效。一股氣沖上來,雪泥提起腿,一腳猛踹出去,門彎了進去,又彈了回來。她就不信了,再抬腿連踹幾腳,碰碰巨響,樓在搖晃,似乎要塌下來,門終于抵擋不住,鎖頭木板破了。里面沒人。雪泥掀開床上的毛毯,又扒開厚厚的窗簾,最后盯住衣柜,把衣柜門一扇扇打開,還是不見小簾。剩下最后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床底下。

雪泥干脆坐在床上說,我知道你躲在床底下,自己出來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呢?書總是要讀的,不然長大之后能干什么?

雪泥說罷,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床底下竟然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不能這么任性,你看,你這么一鬧,你爸爸上班遲到,媽媽還得請假回來,等會兒還有課呢。

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房間里靜極了,雪泥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客廳里時鐘的嘀嗒聲,心跳跟著秒針,嘀嗒嘀嗒——雪泥數了數,又急躁了,再這么拖下去,她的三四節課又會趕不上。她厲聲說,出來,再不出來我就要動手拖了!雪泥岔開腿把腦袋往下一掛,小簾果然躲在床底下,縮成一團,像只烏龜抬著腦袋看著她。雪泥趴在地板

上,手往里撈,竟然夠不著。她去衛生間抄了拖把來,往床底下掃。小簾躲閃不開,被拖把柄打疼了,放聲大哭。出來,再不出來就打死你。說罷,拖把又掃過去,小簾又發出尖叫。當她準備再掃蕩床底的時候,小簾像只小老鼠躥了出來,惡狠狠的,跟她搶起了拖把。雪泥被這小家伙嚇了一跳,她一副拼命的表情,比饑餓時吃奶的目光還要狠。嘿,小小年紀敢挑戰大人的權威了。雪泥一使勁,把拖把奪了過來。小簾到處找武器,在梳妝臺上找到一個衣架,拿起來當武器。至于嗎,不就讀個幼兒園,用得著這么拼命?不去——小簾破著嗓子喊,喊完又哭。昨天還讀得好好的,為什么今天就不去了?不去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昨天你們蔣老師還打電話問我,要不要讓你跟著她學拼音呢——說到這里,雪泥突然感覺不對勁,蔣老師說,小簾的拼音不好,將來念小學會跟不上的,可以讓她先跟著她補補課,她還特意補充了一句,說班里很多學生都跟著她補習呢。雪泥想都沒想就婉言謝絕了,她說,學拼音還早,上小學才開始學的,不用著急,言外之意,她就是語文老師,拼音還用得著跟她去補習?蔣老師最后冷冷地說了句,隨便你,就斷然掛了電話,似乎很不高興。小簾今天不愿去上學,會不會跟這件事有關?不會吧?會把氣撒在小簾身上?那么正規的小學幼兒園,教師不會這么沒有師德吧?——不管怎樣,幼兒園是要去的。她緩和了語氣說。不去!小簾舉著衣架,背水一戰的樣子。

哎喲,這么個小不點就敢這么囂張,還了得,不去也得去。雪泥又準備來硬的。

小簾亂舞衣架,讓雪泥近不了身。雪泥開始還覺得好笑,突然想起小簾遲到,她也趕不上課,心里的老虎又醒了。她冒著衣架的掃蕩,手上挨了幾下,很快捉住了衣架,拉鋸了一陣,奪了過來,在她手臂大腿上猛掐,以前不是沒掐過,每次給她洗澡的時候,發現手臂大腿上青一團紫一團的,也會心疼得要命,只是脾氣一上來,就是另外一種感受了。等小簾去護這些地方,雪泥便三下五除二制服了她,箍住她雙手,抱了起來。直接下樓。小簾像殺豬一樣嚎叫,鄰居圍過來問,怎么了?雪泥說,她不想去幼兒園。那可不行哦,不讀書長大了沒出息。雪泥夾著她上了慢慢搖。在車上,小簾還掙扎,還想從車上跳下來。雪泥說,跳吧,跳下去就沒命了。小簾說,死了也不去。雪泥只好死死攥住她。

到學校,已經十點了。校園里非常安靜,每個教室都在上課。雪泥把哭天搶地的小簾抱上二樓,敲開小簾教室的門。小簾抓住了門框,怎么也推不進教室。全班的學生都望著她。正是班主任蔣老師的課,她打開門,站回講臺,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只冷冷地看著。雪泥把小簾的手指一根根掰下來,猛地將她推進教室,把門關上,就急匆匆下樓離開了學校。

這個時候趕去學校上三四節課,還來得及。她坐上三輪車,往家里趕,然后還得騎著摩托車去學校。坐在車上,顛簸中,雪泥腦子里老是浮現蔣老師那副冷漠的面孔,好像哪里不對,是哪里呢?雪泥沒有時間細想。

快到家時,手機響了,手機熒屏上顯示“蔣老師”,雪泥馬上慌了。她接通電話,蔣老師說,你趕緊去找你女兒。她怎么了?雪泥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她跑了。蔣老師冷冰冰地說。她一點也不著急,她怎么能那么沉得住氣呢?雪泥來不及多想,叫停三輪車,馬上跑到公路對面去攔車。等她跑到小簾的班里,問蔣老師怎么回事。蔣老師說,你把她推進教室,你一離開校園,她就跑出去了。這么久了?雪泥皺著眉頭說。蔣老師說,我以為她追上你了的。雪泥問蔣老師,小簾到底怎么了?為什么這么不情愿進這個教室?蔣老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用沉默來回答,讓她丈二摸不著頭腦。當務之急是去找小簾,這大街上人販子多,鄰居孩子差點在他媽媽買菜的時候被人搶走,不比在野外山地,人煙稀少。

雪泥來到大街上,被來來往往的人擠來擠去,有些站不穩。她茫然四顧,哪里能看到那么小個孩子呢?她去問旁邊商鋪的老板,九點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姑娘,四五歲,穿著橘黃的 T恤,從這里經過。所有的老板都搖頭,他們忙著自己的生意,哪里有閑工夫注意街上什么時候走過一個小女孩。走到十字路口,雪泥望望這條路,又望望那條路,三條路,小簾會選擇走哪條?她又能去哪里?雪泥打電話跟同事調了課,又打電話給小簾爸爸,還把親戚朋友叫來幫忙找小簾。蔣老師說,她是哭著跑出去的,她哭著,會不會引起人販子的注意?拐了去賣人體器官?雪泥打了個寒顫,告訴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也許小簾自己上了一輛三輪車回了家呢。大家都碰了頭,分頭去找。小簾爸爸見到雪泥,氣急敗壞地說,你怎么她了?雪泥冷冷盯他一眼,說,你說我怎么她了?丟了拉倒,這么不聽話的孩子要來干什么!雪泥聽得生氣,轉身走開。

雪泥腦子里老是浮現那些人販子和瘋子。小簾,小簾,媽媽相信你,你肯定能有辦法找回家的,那么遠的白塔你都能找過去,肯定沒事的。雪泥安慰著自己,又想起小簾那雙恐懼的眼睛,怕就怕她不愿意回家。她為什么那么抗拒進這個教室呢?蔣老師的表情為何那么冷漠?對于這個學校老師要求學生補課的事,雪泥也是聽說了不少,但那是小學啊,小簾還是幼兒園的小朋友,這么早就補課,不是把孩子變成機器了嗎?那么多的作業,搞得孩子一點玩的時間也沒有,還怎么發展智力?反正,雪泥憑著自己的經驗,就是需要有充足的時間一個人發呆,馳騁想象,或者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這樣才能讓大腦得到休息,又能猛然領悟很多東西。像小簾這樣每天疲于奔命,跟她一樣,被十萬根線牽扯著,沒有一點行動自由,將來會成為什么人??!

我不該那么粗暴地對待小簾。雪泥忽然后悔起來。如果能安然無恙地找回小簾,火氣再大,也絕不對她拳腳相加了。雪泥對自己的粗暴有些無奈,好像動粗的人不是她雪泥,而是有另一雙手,另一雙腳,聽著另一個人的命令。她活了這么些年,上學、考學校、參加工作,每一步都不由自主,每一步都十分艱難,活著真是不易,隨大流都還跟不上腳步,哪有力量逆流,哪有力氣對抗。小簾就算是受了老師什么委屈,這學也必須上,只有從這個學校的幼兒園升學,才能在這座小學就學。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

晌午了,太陽把人群的影子矮化成一個圓點。

親戚朋友都集聚在步行街十字路口,都搖著頭說沒發現小簾的蹤影。

雪泥再打電話問守在家的鄰居,鄰居說,沒見到小簾回家,見到小簾爸爸回家了。

雪泥覺得陽光太猛烈,有些暈眩,打了個趔趄說,大家都回去吃飯吧,我再找找。

要不,報警吧?

再等等,我再找找,晚上找不到再報警。雪泥有氣無力地說。

你也吃點東西,別太擔心了,小簾那么聰明個孩子,不會有事的。

行,辛苦你們了。都回去吧。

好吧,我們回去吃了飯再來找。

放學了,家長們拉著小學生的手占滿了各條街道。看著這些幸福的背影,雪泥的淚水模糊了雙眼。她在心里喊,小簾,你在哪里?媽媽以后再不罵你打你了。

學生家長走完之后,街道一下冷清下來,賣貨的都在里間吃飯,挑擔賣小菜的也都不見了。大街上,只有雪泥一人,失魂落魄。不知不覺,雪泥走到了濱江路上,高大的楓楊陰影婆娑,她想起牽著小簾的那只小手,從這里經過,去白塔玩。想起小簾在白塔含著淚水喊媽媽。

媽媽——雪泥掉回頭,看見一個小女孩舉著一只小熊貓,給端著碗喂她的女子。雪泥想起自己從未這么耐心地追著小簾喂飯。長大一些,小簾自己吃飯,總是把自己的嘴巴塞得滿滿當當,雪泥說怎么那么不斯文呢,小口小口吃。小簾說,不要。雪泥吃飯時不小心敲響了碗邊,小簾就鬧,不要敲。聽見這敲碗邊的聲音,她就條件反射的緊張。這些都是給雪泥急出來的,變成了習慣。看著小簾吃飯,雪泥總是心酸得要掉眼淚。其實,小簾是慢性子,她從來沒有好好享受一下慢慢來的幸福,總是被催促,總是在焦急里度過每一天。為什么要那么急?為什么要那么趕?雪泥想不通,她也無法想通,社會上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趕?;剡^頭看看,雪泥發現過去的腳印一片模糊,沒有什么能夠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沒有幸福感,看見一只狗躺在家門口曬太

陽,她都好羨慕,覺得這只狗是多么幸福。三只狗寶寶在狗媽媽身邊嬉戲,玩成一堆。多么幸福的孩童時光,小簾沒有。為什么不能讓小簾慢一點長大?慢一點懂事?慢一點拼命?雪泥想不通,社會就是這樣,她和小簾都必須生活在這個社會里,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雪泥一直沿著河邊走,遠遠的,看見了那座掩映在松樹林里的白塔。雪泥望著白塔祈禱,把繞在她和小簾身邊的邪氣鎮壓下去,她不求很多,只要她的小簾平安長大,能夠享受到作為一個人的快樂就行了。她走到了白塔,含著眼淚在白塔下面大聲呼喚小簾。驚飛了幾只落在水桐木上的烏鴉,它們發出極為悲哀的叫聲。河水在白塔下打著漩渦,白塔上的風鈴懶懶地響。松樹林微微顫抖了一下,落下一些橙黃的松針。

天色暗了,親戚朋友都打來電話,向她匯報情況,還是沒有一點線索。小簾的爸爸放了十萬個心,就那么呆在家里,好像到了放學時間,她就會蹦蹦跳跳的回到家里。

雪泥癱坐在白塔下,手無力垂落,手機滑落在地。如若沒有小簾,她也不想活了。她默默地看著河里湍急的水流想。她站起來,往山坡下走。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電話。

雪泥接通喂了一聲,那邊傳來小簾的哭聲,媽媽——

雪泥高聲問,小簾小簾,你在哪里?

隨后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他說,你是孩子的媽媽?

雪泥說是是。

他說,你的孩子在綠水橋迷路了,你趕緊過來接她吧。

好的,好的,謝謝你,我馬上就過來。

雪泥風一般刮下山,一路狂奔,那座綠水橋就是上次去白塔時,小簾背影消失的地方。

雪泥跑到橋上,發現小簾一個人縮在橋墩下,那個好心的陌生人不見了。

雪泥緊緊抱住小簾,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流淚。

情緒平穩下來,雪泥問小簾情況。

小簾說,那個叔叔見我在這里哭,就來問我家在哪里。我說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媽媽的手機號碼。然后他就幫我打你的手機了。雪泥想起她跟小簾玩打手機游戲,她拿電話玩具給媽媽撥號,雪泥就把手機號碼告訴過小簾,她竟然就記住了。萬一漏掉一個數字呢?幸好沒有那個萬一。

你怎么跑這么遠來?以后再不許做這種傻事,嚇死媽媽了。

小簾也嚇到了,渾身發抖,死死抓住雪泥的衣服。雪泥打通親戚朋友電話,告知他們找到了小簾,打電話叫小簾爸爸趕快做飯,小簾一天沒吃飯,肯定餓壞了。然后帶著小簾回家。

餓了吧?小東西。小簾沒回應,雪泥低頭看,小簾耷拉著腦袋,在她懷里睡著了。自小,小簾一上三輪車,就會閉上眼睛睡覺的。雪泥埋頭深深親吻小簾溫熱的臉。她只是個孩子,不知何時開始,雪泥和老師就把她當成一個成人對待,讓她承受了過沉的負擔。像她這么小的時候,雪泥還在玩泥巴呢,什么事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泥巴被打出一個開花的泡,非常開心。孩子只記得開心的事,小簾將來會記住什么呢?

5

吃了晚飯,雪泥靠在床上,看著呼吸均勻的小簾,心潮起伏。這是一個悶熱的夜晚,外面蛙聲異常結實,熱鬧至極,把夜反襯得更加深沉寧靜。雪泥總是覺得做人比做青蛙艱難復雜,比如明天小簾上學的事,該如何處理?她不愿意再這樣逼迫小簾了,不愿意再把小簾逼上絕路。明天再說吧,去找找幼兒園園長說說,看能不能幫她換個班。

按理,小孩不記隔夜仇的。小簾并未忘記昨天的事,她一醒來就開始嚶嚶嗡嗡地啜泣。雪泥說,小簾不想上學就在家里玩一天吧。小簾聽了,并未露出笑臉。雪泥問,小簾可以告訴媽媽,在學校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小簾仍舊望著她沉默不語,眼里有很多委屈。好吧,雪泥說,媽媽去學校問問。

雪泥找到園長,園長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穿著超短褶皺裙,低領白襯衣,紅色皮涼鞋,后跟很高很細。她坐在一臺電腦前,在電腦上忙什么事,對雪泥視而不見。雪泥站在她身邊良久,見她忽而大笑,忽而撅著嘴巴。雪泥覺得她并非是在辦什么正事,低聲下氣地問,請問園長,我女兒死命不進蔣老師的班,能不能給她換個班?園長終于不耐煩地瞟了她一眼,說,不可能的事,換班?你是想挑起班級之間的矛盾嗎?可是——雪泥欲言又止。沒有什么可是,這事想都不要想。說完又盯著電腦哈哈大笑。雪泥的火苗一下躥上了眉梢,看著這么個園長,想大發脾氣,另一個雪泥拉住她說,消消氣,小簾還得在這個幼兒園讀完學前班呢,不然進不了離家最近的小學,以后就更麻煩了。

雪泥鐵青著臉走出園長辦公室,迎面撲來一股蒸騰的熱氣,與辦公室里的冷氣形成強烈反差。雪泥有些恍惚,覺得從一個世界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幾只麻雀在柚子樹上跳來跳去。天大地大,它們來去自由,樹木草坪都是它們的地盤。雪泥望了一眼二樓小簾的教室,心里莫名發怵,本來想去找蔣老師問問緣由,聯想起她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態度,她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似乎不言而喻。雪泥掉轉方向,走出幼兒園。

陽光白花花的,汗水從她的額上滾落。她茫然走在街道上,一下沒了方向。

胡亂走了一圈,上了三輪車,往家去。

車上有個婦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著說著,就吸引了雪泥的注意力,她把目光從窗外拉入車廂,認真地看著她們對話。

你什么也沒買,上街來干了什么?

快別提了!氣得我要上梁吊頸。

發生什么事了?

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做的好事,害我去向老師賠禮道歉,也沒得個好臉色看。今天不是教師節嘛,學生都去買禮物。我兒子昨晚也跟我說了,我沒空管他,就給了他錢,讓他自己給老師買禮物。你猜他買了什么禮物送給老師?

什么?

白菊花!

哈哈,那不是送給死人的嘛!

可不是,他笑嘻嘻地送到講臺上,遞給老

師,祝老師生日快樂。老師見狀,氣得眼睛翻白,當場把白菊花扔進垃圾桶。然后就給我打電話了,說他這是故意挑釁,不尊重老師,要叫家長來。

你兒子讀幾年級?

學前班。

那么小,也許不是故意的,他知道什么!

我也是這么跟老師解釋,老師不信,說,全

班沒一個買白菊花,為什么就他一個買?大概他看著白菊花好看。都怪我,昨晚他跟我說了要買禮物給老師,

我沒上心,做點生意走不開,就說,你見別的小朋友買什么就跟著買什么。誰知道別人都是家長買的,水果籃教室里放不下。他腦子發熱就買那個了。

老師也是,那么小的孩子,買個水果籃也提不動啊,況且,買一個水果籃也要百把十塊吧?唉,都怪我——別管它了,不就是一個小錯誤嘛,又沒殺人放火。

這可不是小事,得罪了老師,這孩子今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本來就坐在最后一桌靠窗的位置,82個學生,根本就聽不好課,我還希望著老師能換個位置呢,這下可好,沒希望了。

不至于吧?

我開始也不相信,后來聽一些高年級的家長聊天,說這些老師勢利得很,禮物沒到位都不好說話,更別說送錯禮物了。這個學校的風氣就是比送禮。

真可怕,換別的學校吧。別的學校也半斤八兩,而且換學校比登天還難。那只有以后多孝敬一點老師了。是啊,只要不三天兩頭找我兒子的茬兒,位置無所謂了。雪泥聽得背脊拔涼拔涼的,倒是提醒了她,要想給小簾換個班,只有找校長送個禮,開個后門了。

開后門——是雪泥這輩子最棘手的事情。自小到大,雪泥都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從來沒跑過后門,就算吃很多暗虧,她也絕不干那種事。她覺得那是世上最猥瑣的事,沒有自尊、像個賊??墒切『煹氖虏荒芡?,她現在就站在懸崖上,要是為了自己,她還能賭賭氣,為了小簾,就算是跳懸崖,她也得閉上眼睛跳下去。

雪泥中途下車,又折回縣城。她絞盡腦汁想象如何開后門,封一個紅包遞給校長?人家才不會那么傻吧?聽說查得挺嚴的,誰敢這么明目張膽地收受賄賂。買一袋水果,再把紅包放入袋中。提著東西進校長辦公室也不太好吧?要是校長沒看到袋里的紅包,就轉手送給老師們吃呢?好像潛伏著很多危險因素。雪泥實在想不出好的辦法去開后門。她不知不覺走到了水果超市,停下來往里張望。水果超市老板熱情招呼,說買蘋果吧,剛到的貨,新鮮著呢,又大又紅又脆又甜,送人也體面。好像老板開這店就是為著開后門的。給老板這么一說,雪泥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看著老板幫她往袋子里裝蘋果。

夠了夠了,雪泥想著提那么大一袋太招眼了。老板說,少了不好看。說著又往里塞了好幾個。放在秤上一稱,說,剛好六十元。

雪泥提著這一大袋蘋果,走得汗流浹背。她心虛地找陰暗的角落,準備躲著塞個紅包,紅包里到底封多少錢呢?錢多了,她沒有,錢少了又怕人家根本不領情。她躲進一條偏僻的小巷子,放下蘋果,左顧右看,用衣袖擦拭臉上的汗水,然后狠了狠心,就當是給小簾補了課吧,她抽出六張紅鈔,心疼地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塞進紅包。心想,這個月的利息還不上了。她把紅包平放在蘋果上,又擔心紅包掉到蘋果下面去,不被發現,走幾步就扒開袋子看看,掉下去了,她又把它提出來,放平。

找到校長辦公室,在一樓。她又猶豫了。不知道辦公室里有沒有別的人。于是,她就躲在柚子樹下,偷偷地朝校長辦公室張望。半天沒動靜,剛鼓起勇氣朝辦公室走去,突然從里面走出個人來,嚇得她連連倒退。繼續躲在柚子樹下??禳c,快點,要是下課就更不好看了。她繞到辦公室后面,湊近窗口,將耳朵貼上去,里面靜得似乎一個鬼都沒有。難道剛才出去的就是校長?那么瘦,不像啊。她再繞到前面,見四下里沒人,都在教室或辦公室里呢。她提著蘋果,往校長辦公室沖。沖了進去,校長坐在辦公桌前,抬頭望著她,問有什么事。她一緊張,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沒事——她忽然發覺校長盯著她手里的紅袋子,她下意識地把袋子挪到屁股后面藏著,繼續說,沒事——不對,有事。有事就坐下說吧。校長看起來是個挺慈祥的中年男人。她哆哆嗦嗦坐在木椅子上,感覺身子一下涼快了,身上的汗都往身體里縮。她的舌頭似乎也在往里面縮,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她盯著校長辦公室里的飲水機,覺得太渴了,太想喝一杯水。校長站起來,拿出一個紙杯給她倒了一杯水。她接過水來,一飲而盡。然后,汗水大著膽子往外冒。臉上,背上,全是濕漉漉的汗水,衣服也貼了肉。她暗暗責怪,怕什么呢?為了小簾,必須邁出這一步。她清了清喉嚨,說,能不能給小簾換個班?校長問原因。原因——她吞吞吐吐,也說不上來,最后她斬釘截鐵地說,小簾必須換班,不然她不讀書了,這可不行。校長說,事情總得有個理由,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去了解了解情況,再給你回復。雪泥覺得校長說得有道理,就答應了,站起來要走,才發現藏在身后的蘋果還沒送出去。她趁校長埋頭看什么東西,偷偷地把蘋果藏在飲水機后面的茶幾上,轉身跑了出去。跑出來之后,她馬上又后悔了,要是校長沒看見這些蘋果呢?要是校長根本不知道是誰送的呢?要是校長沒看見那個躺在蘋果之間的紅包呢?真是要命,她馬上折回辦公室,站在門口,校長望著她,她指著飲水機后面說,那個——蘋果——校長說,你拿回去吧,不要搞這套。那個——不行!雪泥說完就跑了。她不能再留給校長說話的機會。

下午上完課回來,她還是魂不守舍,心情低落,見到擋在路上的雞,都會發火。她總是在腦海里回放她開后門的每一個細節,每一鏡頭,重復播放。她覺得自己是個非常猥瑣的丑角,這讓要強慣了的雪泥的心理落差相當大。是個污點,絕對是個污點,沒有尊嚴的人,竟會如此猥瑣,真是讓人受不了。

家里顯得很寂靜。窗外的鳥鳴很響。小簾在鄰居家看小貓。鄰居家的貓在消失一段時間之后,帶回了三只寶寶。母貓已經瘦骨嶙峋,滿月了,必須把小貓送出去,才能保住母貓。小簾特別喜歡那只頭上有兩道黃毛的白貓。晚上,小簾怯怯地說,我想要只小貓。哪有時間養它,養你都成問題了。小簾沉默不語,憋著嘴生悶氣。雪泥看著小簾,心里一軟,說,好吧,你相中哪只?真的嗎?我要哪只白色的,頭上有花的那只。當天晚上,就去把那只小貓捉了回來。小簾給它取了個名,叫“白水晶”。雪泥問為什么。它的眼睛像水晶。雪泥仔細瞅了瞅,果真如此,透明純凈,目光膽怯,純潔美麗。

整個晚上,雪泥都沒接到校長的電話。她竟然忘記給校長留電話了,校長看到紅包沒有?會留下嗎?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小簾明天怎么辦,總不能在家這么呆下去啊。小簾性格是倔,但那蔣老師也肯定有錯。雪泥越想越氣憤,難以入眠。直到雞啼三遍,天微微亮了,她才疲憊睡去。

小簾坐在她身邊搖她,說,媽媽,媽媽。雪泥一骨碌坐起來說,是不是又要遲到了?小簾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小簾想去幼兒園了?雪泥問。小簾還是不吭聲。媽媽知道,小簾只是不想去蔣老師那個班是不是?小簾還是不吭聲。走,我就不信了,正正當當的,就沒書讀了。小簾有些驚恐地望著雪泥,說,我不去。不去也得去,去了才有書讀。

小簾不再鬧了,她去抱了抱白水晶,然后老老實實跟著雪泥去了那座小學。

雪泥帶著小簾直接沖進小學校長辦公室,校長望著她們,說,正好,想找你。小簾情況比較特殊,我們同意幫她換個班。雪泥聽了,馬上輕松了。她連聲說著謝謝,然后跟著校長到了另一個班的教室門口,把小簾交給了另一個老師。

這事就算完了。

6

小簾回到家,就急急忙忙去找白水晶。雪泥皺緊眉頭說,這貓養在家里不太好,味兒太重,還是養在院子旁的瓦房里吧,飛檐走壁也方便,還可以訓練捉老鼠。

要是她跟小波一樣丟了怎么辦?小簾十萬個不情愿。

雪泥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必須這么做。于是把白水晶的窩移到了瓦房。

頭幾天,雪泥還記得拿點殘菜剩飯去給它吃,兩個星期回來,差不多就忘了白水晶?;貋砟翘?,雪泥開門進屋,發現小簾嘟著嘴坐在沙發上生悶氣。雪泥問怎么了。小簾說,就怪你,白水晶丟了。雪泥去瓦房查看了一圈,果然沒發現白水晶,碗里的殘魚還是她兩周前放的,一點沒動。會跑到哪里去呢?雪泥突然生出了愧疚,那么小個東西,但愿它能找到吃的,能夠活下來。鄰居家另外兩只小貓,一只不知什么原因死了,另一只也捉給了遠方親戚,要是這只也夭折,母貓該多傷心。

后來小簾順利升上了小學。坐在最后一排靠門的位置,同桌是全班最調皮的男生。

一天,小簾回來說,老師說要不要補語文。

補語文?難道老媽我教不動你了嗎?

那數學呢?

也要求補?

小簾臉色沉了下來,低頭嘩嘩啦啦翻作業本,不理雪泥。

雪泥突然吸口涼氣,她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幼兒園換班的事歷歷在目。可是,這樣補下去可是一大筆錢呢,她想起那筆高昂的房貸利息,如此下去,哪天才能熬出頭?補課補課,補的就是錢。她氣呼呼地想了一會兒,因為沒給小簾跑關系,送禮物,小簾的座位就一直在最后一排徘徊,跟最調皮的男生同桌。小簾回家埋怨了好多次,說同桌總是打擾她聽課,打擾她寫作業,還打擾她考試,根本學不了。她也在接她的時候跟老師反映了情況。老師哈哈一笑說,座位

嘛,總是要這樣搭配著坐,聽話的跟調皮的,要是調皮的跟調皮的坐,就更不好管理了。至于坐后排,一個班 78個學生,總有人要坐后面的不是嗎?當老師的雪泥當然能聽出個中緣由,只是真不服氣送禮,也就由著小簾這么坐下去了。如果這次又阻止小簾補課,不知道后果會怎樣。一看到小簾,她的心軟了,改變語調說,好吧,你愿意補習什么就補習什么吧。

小簾聽了兩眼放光,說,我要補語文和數學。

雪泥皺了皺眉頭問,那得多少錢?

老師沒說,只是先讓報名。中午可以補語文,在老師家吃飯,傍晚可以補數學。

雪泥嘀咕道,不就是那點家庭作業嘛,家庭作業都要做到半夜三更去,難道還會增加作業?增加負擔又有什么好?唉,沒辦法,補習就補習吧。只是,晚上還要去接,更增添了難度。

讓她心煩的是,小簾的成績總不見起色,老師不講的題一點不會做,也絕不會自己主動學習,整個人依賴老師,變成了一臺擰一下動一下的機器。唉,又有什么辦法呢。

房子欠下的貸款,銀行每個月都在催還利息,雪泥自己不也像被擰緊齒輪的機器,不由自主地轉動嗎?工資本上,每個月都取得只剩十元保本費。雪泥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好多年沒添置新衣服了。穿著落后,出去辦事遭人白眼,她的自信心一點點遭到侵蝕。小簾也極度缺乏自信,雪泥不好說她什么,每次讓小簾對著生日蛋糕許愿,她總是希望自己能考出個好成績,考不上好成績,又怎么能責怪她呢。

除了趕作業,小簾什么事都不會做,根本沒時間自己洗鞋洗衣服,甚至刷牙洗臉都是敷衍而過,頸部會留下一圈圈的黑印。整天忙忙碌碌,到底得到了什么?學習興趣也被消磨殆盡,書本能夠丟下的,就絕不會再多瞅一眼。課外書一本也不看。缺少運動,總是鬧腿腳麻木。背有些駝,脖子前傾,像只鴕鳥。眼睛近視,戴副眼鏡。雪泥看著小簾長成這樣,總是長吁短嘆,又有什么辦法呢。

沒有另一個空間,沒有。

小學三年級,小簾班里流行一個游戲:真心話大冒險。

小簾回到家,賴著雪泥跟她做這個游戲。雪泥放下耐心來跟她玩。剪刀、錘子、布。輸了的要如實回答對方的提問,不許撒謊。

剪刀——錘子——布——

你輸了。小簾笑呵呵地說,你要如實回答我的問題。你最喜歡的異性是誰?

雪泥在腦子搜索異性的面孔,最后說,我最喜歡的異性是你外公。

不行,要說男女關系的那種。小簾不滿意地說。

好吧,那下次輸了再說。

剪刀——錘子——布——

你輸了。雪泥想了半天,不知道最想問她什么。突然想起幼兒園那樁事,就問,小簾,幼兒園那會兒你為什么死命不進蔣老師的教室呢?

小簾聽了,臉上的笑容倏地飛離,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低聲說,那天,組長把作業本發下來,剛把我的作業本扔到我的桌上,蔣老師就過來拿了去,對全班同學說,小簾的作業全部是抄別人的,當場把我的本子撕爛扔到教室外面,還要我中午去買個新本子來重新寫。午休的時候又不讓離開寢室,我就躺在床上哭了一個中午,起床之后,我用你給我的那一塊錢去買了個本子,坐在教室重新寫作業,等到上課的時候,我的作業寫完了。見蔣老師進了教室,就交給她檢查。她黑著臉,半天不接我的本子。我在她身邊站了很久,后來她接了我的本子,掃了一眼就大發脾氣,說,怎么買這樣劣質的本子!家里窮得連個本子也買不起,就莫來這個學校讀書。說完,又一把撕爛,扔了出去。整個下午,我都坐在教室里哭。說著,大聲慟哭起來——

哭了一陣,然后又抽泣著說,上了小學之后,總是在校園里看到她的背影,一看到她,我就渾身發抖。后來覺得小學的那些老師都很像她,她們講的課也聽不進去。又怕得罪她們,連書也沒得讀,她們要求補課我就去補課,她們要求買資料,我就積極買資料,她們要求中午跟她們吃飯,我就報名跟她們吃飯。你知道嗎,我看見她們就吃不下飯——你知道我有多恨幼兒園的那個蔣老師嗎?我恨死她了——說罷,又慟哭起來。

雪泥聽得愣在一邊,心里發酸,這些她是猜到了,但沒料到對小簾造成這么嚴重的心理障礙,害得她自始至終都建立不起自信??墒?,又有什么辦法呢?小簾為了能在學校安穩待下去,極力討好這些老師,雪泥為了小簾能順利讀完小學,也是竭盡全力配合小簾,討好老師。為了生存,為了不那么痛苦,她跟小簾都在折腰,都在矮化自己,以求免去傷害。結果呢?耗掉了自己寶貴的生命!耗掉了做人的快樂。

雪泥撫摸著小簾的頭發,生她出來,頭上只有稀稀拉拉的黃毛,現如今,烏黑發亮的頭發,濃密粗直,扎了一大把在腦后。長大了,雪泥心想,如果今后能有一個公平寬松的環境供她生長多好!可是,另一個空間在哪里呢?

一個大周假的周四傍晚,雪泥疲倦地坐在沙發里看無聊的電視劇,突然聽得樓下有人哭。她心里一驚,這聲音像小簾,遇到什么事了?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她走到窗前,發現果然是放學回來的小簾在哭。聽著她背著沉沉的書包,邊上樓梯,邊哭。雪泥把門打開,等著她。她爬上樓,看見雪泥站在門口,擦身進了屋,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伏在沙發上嚎啕大哭。弄得雪泥手足無措,心里發慌。她過去坐在她身邊,撫摸她的頭,被她手一揚,擋開。好像這事跟雪泥有關。雪泥越發心虛,問,到底發生什么事了?哭了良久,她才斷斷續續說,你是個大騙子,全世界最大的騙子。雪泥愣了愣,自言自語道,我是騙子?我騙誰了?你騙我,你說過,小波會來看我,結果呢?你是在騙我。你還說,把白水晶放到瓦房養,對它好,結果呢?它丟了?,F在它死了,你高興了。你賠我白水晶。白水晶死了?你怎么知道的?我剛才看見了,就躺在鄰居家門口,是被老鼠藥毒死的。就是它,我仔細看了,頭上有花。哦——雪泥像個罪犯,走到窗口,伸出頭看鄰居家門口,有幾個人圍在一起,地上果真躺著一只白色的貓,她們指指點點,在議論。她感傷地抬起頭來,看著遠處的山嶺,想起了小波,也不知道多年前的它,破在哪個地方,現在還有沒有殘跡。

這一場大哭之后,小簾的童年便結束了。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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