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尚付

天瑤

一

冰冷的雨水混著血珠從她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她用劍強撐著單膝跪地，抬頭看到趙赫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息蘭將軍不愧膽色過人，竟敢孤身闖入我西秦，在下佩服。”

“可惜——”趙赫頗為憐惜地說道，“為了一只尚付，南越的一代女將今日要葬送在異國了。”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原來在宋御心里，你的命也不過如此。”

息蘭冷笑一聲，緩緩站起來握住劍，眼神凌厲：“你不必多費口舌，我寧愿戰死，也不會成為你的俘虜。”

她舉劍正準備殊死一搏，卻驀地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

很快，宋御帶了一隊人馬停在雨中，“我用尚付換她的性命。”

“殿下，萬萬不可——” 手下幾個人同時出聲。

“閉嘴。”宋御打斷他們的話，下馬小心翼翼地將息蘭抱上馬，轉頭對趙赫道，“二皇子，我已將那尚付藏入定州城中，若我們能安全離去，三日后自當有人將尚付送還。”

言罷，不等趙赫說話，他便徑自騎馬帶著息蘭疾馳離去。

宋御行出一段距離，便找了個干凈的草屋稍作休整。

替息蘭處理好傷口，一行人不敢過多停留，繼續快馬加鞭地趕路，直到抵達南越才松了口氣。

息蘭受重傷又連日趕路，只是強撐著一口氣，一進南越便暈了過去。渾渾噩噩不知多久，醒來時卻已身在宋御的書房里，宋御正好在喂她喝藥。

她望著宋御陰沉的臉色，仍是忍不住開口：“那尚付，你真的還給了趙赫？你——”

“先喝藥。”

“殿下，那尚付有特殊功效——”

“我知道。”宋御語氣緩和幾分，“傳言未必可信，你不必太著急，何況——我怎么可能丟下你？”

傳言中的尚付乃是一種禽鳥，形如雞，卻有三頭六目，六只腳，三對翅膀，食其肉可令人不覺困倦。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簡單。

四百年前西秦太祖偶然得知食用尚付的肉可令人不覺困倦，命軍隊捉了上千只回來分給士兵食用。數萬將士果然不止感覺毫無困意，且全身都充滿了力氣，與楚國不分晝夜地連戰七天，楚國最后終于支撐不住，舉國投降。

只是，自那一戰后，尚付再也未曾出現，很多人懷疑這只不過是個傳說而已。只是沒想到時隔四百年，西秦竟又捉到一只化為人形的尚付。

西秦連年與南越交戰均處于下風，已割讓了十二個州，如今竟能得到尚付，皇帝豈能不欣喜？是以特地將這尚付鎖起來游街，鼓舞士氣的同時，亦是增長百姓的信心。

一聽聞這個消息，息蘭便同宋御喬裝秘密進入西秦。

她記得她看到那人形尚付的第一眼：衣衫襤褸，瑟瑟發抖地被鐵鏈鎖在鐵籠的一角，望著周圍人的眼神充滿了輕蔑和譏諷。

他們連夜將那尚付救了出來，卻沒想到會如此之快便被發覺，更沒想到跟她兵分兩路本已走脫的宋御會折返回來用尚付換了她的性命。若傳言為真，西秦得此助力，在戰場上南越將士怎么可能打得過？

而宋御，竟真的為了她放棄了這樣一個踏平西秦的機會。她神色復雜地望著他，宋御慢慢地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息蘭，我不能沒有你。”

“殿下，太子妃在外求見。”有婢女忽地進來稟告。

息蘭神色一僵，立刻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宋御卻只微嘆了一口氣，叮囑道：“你自己好好喝藥，我很快回來。”

二

息蘭聽到了外室低低的聲音，不知宋御跟太子妃在說著什么，她卻陷入回憶中。

她十二歲上戰場，憑借著一身武藝三年內一路升到副將，在一次戰役中將遭遇伏擊的宋御從數萬具尸體中拖出來，護著他花了三個月一路從南疆的密林逃回南越。

從那以后，她便被提拔為女將軍，在戰場上與宋御幾乎形影不離。

漸漸地，宋御看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同，多了幾分欣賞、柔和，甚至是……情愫。他們二人在戰場并肩而立，肆意殺敵，很多時候她甚至期待戰爭永遠不要停止，這樣他和她也就不用回來，她也不用面對他早已有佳人在側這個事實。

他們默契地從來未曾提到過太子妃這個話題，直至有一次他們全勝而歸，他喝了點酒，忽然抱著她問：“你愿不愿意跟我入府？”

她還未回答，又聽他說：“你不會，你怎么會愿意被圈在后宅這方寸之地？而又為什么，我沒能早一點遇見你？”

然而，第二日酒醒后，他卻只字不提，仿佛那些話都只不過是她的一場夢。

有腳步聲傳來，抬頭卻見是太子妃對她盈盈一笑，緩緩走進來問：“息將軍可還好？”

“我沒事，多謝太子妃惦念。”

太子妃點頭，轉而說道：“殿下奉陛下口諭入宮了。”她握住息蘭的手，“似是有人將殿下用尚付換了姑娘性命一事泄露了出去，陛下他……十分震怒。”息蘭一凜，便又聽她道，“殿下十分看重將軍，將軍若是愿意入府，殿下必定會十分歡喜。”

息蘭不知她為何說出這樣一番話，只是干脆地拒絕道：“我是決計不會入府的。”

太子妃嘆息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條手串，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多言。這楠木手串有鎮靜辟邪之效，有令傷口加速愈合之效，請將軍務必快些好起來，以免殿下擔心。”

說著，她一副不容息蘭拒絕的樣子，將手串套在息蘭的手上，息蘭只好無奈地點頭。

誰知手串忽地發出一道奇異的綠光，息蘭只覺得自己全身都無法動彈，直直地望著太子妃。

“你果真是尚付。”太子妃緩緩一笑，退后幾步，南越皇帝和一個道士卻邁步而入。

息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皇帝道：“無真道長開啟陣法感應到南越也有一只尚付在太子府中，與你回來的日子恰好對上，真沒想到我南越的女將軍竟會是僅存的幾只尚付之一，難怪太子會對將軍刮目相看。”

她如遭遇雷擊，又聽皇帝道：“將軍這些年為保衛南越已然犧牲了很多，想必不介意最后再犧牲一次吧？”

三

息蘭被囚禁在昏暗的水牢之中，渾渾噩噩中她又夢見了那一場屠戮。

百里長山被黑壓壓的一片士兵所圍，尚付一族被荼毒殆盡，連整個山林都在大火中化為灰燼。

“母親、父親……”她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忽地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猛地睜開雙眼，卻見是宋御。

他的臉色被月光映得有些蒼白，解開她手腕上的鐵索低聲道：“跟我走。”

她似是不敢相信，遲疑著問：“你，要放我走？”

“在戰場上無論多兇險，你從不曾放棄過我。我怎么可能看著你死？”他將鐵索甩在一旁，“來不及了，快走。”說著，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走出去。

沿途的守衛均已被放倒，他一手將她托上馬，自己翻身而上，疾馳前行。

息蘭在風中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兒，不覺問：“你受傷了？”

“皮外傷而已。”

宋御不會告訴她，昨日入宮皇帝發怒，賞了他二十鞭，他回來時，她已經被抓走。

他手持令牌一路將她送至城外，遞給她一個包袱：“你往北去吧，那里的人不會知道這個傳言，你可以重新開始生活。”

她盯著包袱看了半晌，問：“那你呢？你放走了我，陛下會放過你嗎？那些即將上戰場的南越將士又該怎么辦呢？”

他溫和地一笑：“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不會舍得對我怎樣的。至于戰場上的事情……”他狀似輕松地笑了笑，“總會有辦法的。”

“食用了尚付肉的人可以一敵百，這并非傳言。”她抬眼望著他，“一只尚付可煉制丹藥數千枚，西秦等同于憑添數十萬軍隊，無論你有什么辦法，都不可能擋住西秦。”

“那貧道就更不可能讓你走了。”無真道長忽然出現，語氣不善，“殿下，你身為南越太子，竟要罔顧我南越數十萬將士的性命將這禽鳥放走嗎？”

“孤的事，還輪不到你來過問。”宋御抽出腰間的軟劍，對息蘭呵斥道，“快走！”

他昨日受了二十鞭，今日又冒險將她救出來，身體早已支撐不住，卻強撐著跟無真道長過了數十招。然后，他又對她幾乎是怒吼道：“走！”

息蘭一時間竟有一絲失神，想起這些年來戰場的同生共死，想起那年他們二人陷入險境，他亦是一面如此拼殺在前，一面沖自己怒吼“快走——”

直到看到他吐出一口鮮血，仍拼盡全力抱住無真道長的腿死死不放，息蘭方才毅然轉身騎馬飛馳而去，很快便消失不見。

不過十天時間，西秦的軍隊已經一路進攻至南越都城。

宋御終于明白為何息蘭會說無論用什么方法，他都擋不住西秦。他擦亮了手中的劍，穿戴上盔甲，淡定地道：“走吧，我們出城迎戰。”

太子妃哭著抱住他，勸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殿下不如先行離去——”

“我是不會丟下南越將士的。”宋御打斷她的話，微笑道，“我寧愿戰死，也不愿茍且偷生。”

四

南越城門大開，宋御沖在最前方高呼：“南越好男兒，寧可戰死，決不投降！”

這是他經歷過的最激烈的一戰，馬蹄聲、兵戈聲在腦海中混沌不堪。

不知打了多久，他的身體搖搖欲墜，他知道自己終于撐不住了。

所以，那一槍向他刺來時，他坦然一笑。

正欲受死，他卻看到那槍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格擋開來。緊接著，息蘭一把將他拽起來。

他驚喜地看著她，忙問：“息蘭，你怎么會回來？”

息蘭微笑道：“你說過，我從未在戰場上丟下過你。”

說完這句話，她飛身而起，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笛，清冷綿長的笛聲瞬間響徹戰場，不遠處又有忽高忽低的琴聲與之相和。

伴隨著笛聲的高低遠近，那些西秦將士竟如呆滯一般，忽地全部僵在原地，瞬間又開始相互廝殺。

經此一役，西秦四十萬兵將全軍覆沒。

息蘭從空中手持玉笛翩然落下，宋御仿佛明白了什么，臉色蒼白地望著她：“你……”

“你應該慶幸你放走了她。”伴隨著低沉的聲音，有一青衣男子持琴而至，“否則今日南越只會如西秦一般。”

宋御認出了他，脫口而出：“你是西秦捉到的那只尚付？你沒有死？這是……”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息蘭，“這是你們故意設計的？”

息蘭頷首，“四百年前人皇滅我族類，只有我與兄長因下山玩耍逃過一劫，那時我們便立誓，總有一天要將人族屠殺殆盡。我們二人這四百年走遍天下，一面修習術法，一面伺機報仇。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你們自相殘殺。”

所以，他們二人一個故意被西秦捉到，另一個故意被南越的道長發覺身份。而當兩國將士都食用了他們用術法化出的尚付肉之后，便會互相無休無止地殘殺對方。

尚付一族本就是神族血脈，只是三界平安，他們一族便在百里長山安穩度日，數萬年下來早已無人修行，所以當時才會被人類屠殺。而歷經四百年修行，他們二人早已不是當初任人宰割的尚付一族，早已精通了控制人類的術法。

息蘭望著宋御道：“多謝你幾番救我。”

“小妹，我們該走了。”

息蘭點頭，轉身便要離去，宋御忍不住喊了一聲：“息蘭——”

她慢慢地回過頭，聽到他問：“我們還會見面嗎？”

她看了他片刻，道：“從此萬水千山，后會無期。這支笛子，留給殿下做個紀念吧。”

終

從那以后，他真的再也沒見過她。

直至他登基為帝，一統天下，輝煌地走完一生，下葬之時，卻有樂聲伴隨百鳥前來送葬。

南越子民紛紛被震驚，人群中有人忽地喊：“這不是鳥，這是古籍中記載的尚付！”

卻并沒有人理會他，那人急道：“我說的是真的，古籍中記載尚付有三頭六眼……你看領頭的那只，明明是有三個腦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