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新的世界里,最普遍的,重要的和危險的沖突不是社會階級之間,富人和窮人之間的,或其他以經濟來劃分的集團之間的沖突,而是屬于不同文化實體的人民之間的沖突。 ”薩繆爾 ·亨廷頓 (Samuel P. Huntington)在寫這段話的時候,恐怕沒有預測到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人與科技之間形成一個新的不同實體,正在實現著另一種“沖突”。2017年的 5月27日,柯潔毫無懸念地敗給了 AlphaGo,記得當時新聞的描述是“柯潔代表人類出戰”。人類與機器之競爭已經不再是電影《駭客帝國》或是電視劇《黑鏡》的虛構,而實實在在來到我們面前。在20天之后,曾經有“國師”之稱的張藝謀導演在國家大劇院上發出“科技與人,何往何至”的疑問,一場名為觀念演出的《對話 ·寓言 2047》在國家大劇院拉開帷幕。與導演以往的作品不同,既不是北京奧運人山人海的堆積,也不是杭州 G20大色塊的拼貼,這次導演的口號是“高冷”,并且破天荒地使用數字將其命名為《對話 ·寓言 2047》,黑白極簡的海報風格顯得諱莫如深的神秘,在不同的媒體上,都大大映襯出導演沉思者的形象,引發觀眾的無限好奇:什么是觀念演出,怎樣的對話,又是怎樣的寓言?尤其是那句 “人與科技,何往何至”的疑問。一場觀念的演出,使得這場演出一票難求,這也創造國家大劇院的歷史。然而,各種媒體處處彰顯的此次導演力求改變的野心,卻并沒有在現場顯現出來;有關科技與人的追問,似乎也沒有明確的答案; 2047,究竟何去何從,也沒有給予“國師”般的指南。如同一貫的張藝謀作品一樣,歡呼與批評總是等量相伴而來,普羅大眾總是被眼球吸引,滿足于視覺奇觀,而文化精英們糾纏于“對話”“寓言”名詞解釋的冷嘲熱諷。習慣于這樣爭議的張藝謀導演,早已為自己解套了:“把最古老與最現代的放在一起,把最民間和最先鋒的互相對話,哪怕各演各的,能并存都是好的。 ”這才是整晚絢麗奇觀背后的真實言語。我們以為是一場革命式的、里程碑式的先鋒作品,不想導演在宏大宣傳攻勢后交出的答卷,不再驚世駭俗,沒有催人淚下,也沒有發人深省的導師般教誨,在八個節目九次的謝幕中,平靜地結束了。最終站在定點光束之下的導演,回應“高冷”氣質。
一、形式即是內容
歌德說過:內容人人看得見,形式對大多數人是個秘密。如同開始無法定義什么是觀念演出一樣,筆者也很難總結這是一場什么樣式的演出,由古老長調編制出的夢話,以及激光下不斷被分割的套中人,三岔口黑暗中的試探與光天化日iPad人的冷漠穿插,碗碗腔二胡與幻夢全息的各說各話,無人機幽靈般地詮釋著“笙”音,東方嗩吶沒來由的喜慶與西方現代舞者宿命般的恐慌,上百個懸浮球體的墜落與織布老人的出離狀態,八個節目,八種樣式,沒有臺詞,沒有情緒,甚至很長時間沒有所謂的表演,也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創新”“互動”,如同導演一直強調的那樣,“哪怕各演各的”這樣沒有“追求”,不彰顯“野心 ”的演出,使我想到 2008年奧運會時的導演所言:“奧運會開幕式的內容,在所有國家都一樣,展示古老歷史,璀璨文明和今天成就,不可能有任何創新,我們能做的是形式上的表達。我們長年忽略形式,形式太重要了,可以讓內容有了新的裂變和多重復雜的感受。 ”在開場節目《長調呼麥 ·云紗》充分體現這一觀點,當蒙古老人其布日的長調響起,黑暗中一塊云紗飛起,盤旋,隨著音樂起起落落,觀眾席不斷發出贊嘆之聲音“好美”“好像她的靈魂在舞動”。但是坦率地說,老人家才不理會背后那塊紗在干什么,也不太關心觀眾的感受,在她看來在大劇院唱長調與她在草原上沒有區別,對觀眾還是對著羊都是一樣的唱,唯一有可能關心的也許是在臺側蒙古呼麥中的她的兒子,偶爾可以閃過母親對兒子的某種關聯。長調沒有改變,呼麥沒有改變, Daniel Wurtzel的風扇也不會因為是蒙古長調而調速,一切都是本來的樣子,然而卻開啟了觀眾的想象,一塊云紗無意義地飛翔在呼麥里,使得觀眾感受到歌者的靈魂,感受生命輕盈飄渺,似乎難以解釋,好在康德早已說過,“美,就是沒有意義的快樂”。
二、技術亦是藝術
演出說明書上赫然印著某汽車品牌的 logo,事實上這些年國際各大品牌的新車發布會已然是一場高科技的藝術博覽會,從當年的人屏互動到全息投影,都是國內文藝工作者偷師的資源庫。商業的個性化需求與技術的進步養成了國外一支支高科技的藝術創意團隊。我們通常說的“科技與藝術”的雙輪驅動,常常體現于此。此次的《對話 ·寓言 2047》,云集了7個國家的二十幾個團隊,除去國內的傳統藝術團隊以外,清一色的都是高質量的技術創意團隊。確切地說,在這里看到了這個技術本來的樣子,不禁驚呼,原來我們一直用的是假全息,假激光,假云紗,假無人機,整臺演出將我們熟悉的技術名詞又給予新的解釋。原來如此,許多業內人士在感嘆。技術如何能成為藝術,首先在于精確。《古琴 ·光劍》《笙 ·如影》均是精確配合的范例。在中國激光技術似乎常見于各家夜店,激光表演是最常見的造型、節奏,而德國人選用激光燈與裘繼戎的表演精確同步,而且最難能可貴的是,觀眾幾乎很難分辨出激光的方位,這是需要燈光師與舞者磨合到極致的同步才有的效果,我們很難說這是技術為藝術服務,畢竟我們在很多電視臺看到同一位舞者同樣風格的動作語匯,但是卻是災難性的觀演效果。原因在于技術與藝術的不同步。在舉國提倡“工匠精神”的今天,我想這些國外同行身上有一些我們不具備的素質。同樣無人機也是我們近幾年火熱的技術新寵,從某明星用無人機求婚,到無人機拍攝,再到無人機如入無人之境進入空管區域,無人機參與藝術演出亮相越來越多,在吳彤的這個節目中,無人機恰似神來之筆。這是筆者認為真正意義上具備“對話”意義的節目。首先,吳彤從音樂的本體上,解決民族五聲調式與西樂和聲的關系,從聽覺上不再是民樂扁平的空間感,而是立體建構一個虛擬空間,這一點為無人機的空中表現建立了表演的邏輯。其次, 80臺無人機在室內飛行,最大難點就噪音。如何解決噪音,是這個瑞士團隊成敗關鍵。這也是國內一直無法突破的瓶頸。看似簡單,實則是科技的實力顯現。其三,是編程工程師的想象力。音樂家不懂技術,導演也不可能看完無人機所有動作來選擇,那么就需要技術團隊尤其是編程師的音樂修養。《笙 ·如影》是一曲抽象的原創音樂,無人機不僅僅能根據音樂的情緒,甚至能夠根據音程的變化、樂句的起伏,以及和聲來呈現出不同空間、色彩,以及明暗的變化,滿天繁星像是從幾位演奏者的樂器中吹奏出來的樂音精靈一般,實現真正的視覺與聽覺的統一,這需要怎樣的音樂修養?由此,技術的極致亦是一種藝術,機器我們可以買到,真正難以買到的是操縱它的人,再好的設備要從技術到藝術,人機合一,同步到極致,歸根結底還是人的素養。
三、材料就是語言
藝術家一生都在與藝術材料打交道。大部分的藝術家都在用材料說話,畫家用油彩在畫布上表達,歌唱家用自己的聲音表達。舞蹈家用自己身體作為材料表達。 1952年,在美國黑山大學的音樂廳里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場正常的現代音樂家的音樂會開場,演奏者上臺,行至鋼琴前落座,打開琴蓋,靜坐 30秒,關上又再打開, 2分40秒之后再次重復,如此反復直至 4分33秒,結束下臺。可以想象得到現場將是怎樣的尷尬和混亂。在那個下午觀眾席仿佛成為了舞臺,愕然、克制的咳嗽聲、小聲的嘀咕一直到憤怒的喧嘩,這場惡作劇的主角后現代音樂家約翰凱奇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認為這些也是一種樂音,這些聽覺上“偶然事件”在劇場這個空間中被聯系起來成為一個統一體,使得這些藝術材料成為一種新的語言。而作曲家要做的事只是將它們一一排列,在這些看起來平常但是又精心排列起來的時間和空間的序列之中,藝術材料已成為藝術語言表達。我想同樣的原理可以解釋,為什么這場演出叫做“觀念”演出,其重要的意義不是導演從傳統上做了多少創新,又或是在科技上運用了多少來服務與傳統,這個看似自說自話的“對話”實際上顯示出導演的一個觀念。“先接受,再說創新求變。接受是我最大的哲學。 ”接受,意味著對待藝術的一種謙卑,也許在他這樣身份和資歷的導演身上很難看到如此低的姿態,大多數跨界到舞臺藝術的導演們都想彰顯自己“創新”能力和改寫歷史的野心。然而,在這臺演出中,導演小心翼翼地選擇了“無為”“哪怕各演各的都好”,正是導演的“不作為”才將這場演出的觀念純粹性保持下來。咫尺舞臺,卻步步驚心。舞臺藝術的即時性,不可逆轉性是電影等其他藝術所不可比擬的。在《嗩吶 ·潑色》中體現出的貌似不作為,實際上是以精心重置空間來制造寓言感。來自復州鼓樂班的樂師與英國現代舞團隊(CPG-Concept)兩支風馬牛不相及的表演團隊,被重疊安放在一個空間內。一個玻璃框內擠滿了英國現代舞表演團隊,而在他們的頭頂則是怡然自得,洋洋得意的民間吹鼓手。這樣的空間重置疊加引發觀眾的種種討論,嗩吶因為空間高高在上而一無既往的高亢,而玻璃柜子里英國舞者則是因為空間逼仄而恐慌。完全各演各的表演狀態,卻因為空間的高低和表演環境的關聯而產生出化合反應。某些觀眾興高采烈地表示“西方人 ”被中國人的傳統踩在腳下而極大地滿足了民族虛榮心。我不確定這是否是導演有意討好抑或是無心插柳,重點是僅僅因為空間的轉換與重置,兩種材料自己便產生了化合反應形成一種新的藝術語境,在象征意味的藍色涂抹之后,東方文化的自得其樂與西方文化的自我掩埋完成一場寓言。與其想著如何用材料說話,不如讓材料自己說話而顯得自然。這一點在《碗碗腔 ·矩舍》里則是相反的例證,女舞者一直混淆現代舞與古典舞以及和男舞者在全息中的配合,身體語言的混亂以及使用方法的混亂,使得如此高清的全息也沒有完成預期的化合反應,原因就在于材料語言的不純粹,有時“不作為”確實比“亂作為”好些,與其漫無邊際的 “創新”,不如老老實實“守舊”,也許正是張藝謀這臺演出的寓言。
四、結語
大紅幕布,九開九合,科技與藝術,傳統與先鋒,農耕與后工業,老人與青年學生一次次同臺謝幕,當謝幕也成為一種文化意味的行為之時,無論如何,張藝謀的《對話 ·寓言 2047》完成了一場超越演出本身的文化行為,不僅僅是從商業上集中展示了所有的國際最新技術的奇觀表演,也從文化上將中國的傳統藝術再一次推向現代劇場。這是沒有預設結果的劇場探索,在國家大劇院這樣極具象征意味的空間中展示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也許正是因為張藝謀的觀念才得以實現。在唱響“一帶一路”“中國文化走出去”文化戰略的同時,這種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藝術與科技的對話形式具備指標性的意義。雖然在最后也沒有給出 “人與科技,何往何至”的答案,但是就是這樣平等,客觀,甚至“無為”的觀念,恰恰彰顯某種文化自信,如同北師大周星教授所言:文化自信是一種佐證與信心,卻未必要喧賓奪主的定奪一切。面對復雜國內外環境差異,文化接受并非簡單的好就有市場,也并非適應一切異質元素就能傳揚本土文化。簡言之就是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夜郎自大。在文化傳播與交流中,客觀,平等地看待他人,反觀自己,在這個飛速前行的科技時代里,所謂的文明沖突,不如在文化上彼此承認多元,在全球科技都是一種網絡系統,都是一種溝通技術以及人們日益接近的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全球鏈接時候,文化的純粹性就顯得彌足珍貴。在科技的巴別塔不斷攀高之時,待到 2047來臨,各說各話,以工業文明為代表的西方文化不斷變化創新的今天,是否回歸東方農耕因循守舊以不變應萬變的傳統,這就是寓言本身。而這臺演出此時此刻對于導演而言,正如他自己說的:命運就是機會和抓住機會的能力。不經意之間,他又因完成一項同齡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留在歷史的定點光下。
肖向榮: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院長、副教授
當藝術遇見科技:在交匯中走向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