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瑜彥
與柯藍正兒八經閑聊過的人,都知道她一張嘴厲害。
說話斬釘截鐵,
每一個主見或承諾,都猶如釘子擲地有聲,
一失控甚至是一把尖銳的刀子。
這刀口不是朝向別人,而是把她自己解剖袒露得明明白白。
她認同自身骨子里同時帶著“人生的悲憫與傲慢”,
因此與天下人和而不同,
并確確切切地信奉:君子不黨不群。
《跨界喜劇王》播出時,柯藍正在日本旅行。她看著闊別舞臺近十年的自己與陌生的聚光燈,恍若隔世。
站在戲劇舞臺,柯藍五味雜陳,心里像打翻了一個承載著過去、甜到發膩的瓶子,再打翻一個夾雜著辛酸苦楚與興高采烈的瓶子。活到現在,她可以說是經歷了一直在謀變的半輩子,二十多歲時從模特轉型為第一代亞洲VJ,再一躍成為鳳凰衛視主持人,理科背景的她看似橫沖直撞,又確實一路穩扎穩打。
但她更是一個相信自然哲學的人。這不僅僅是生態的自然,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自然。在流水線似的音樂節目中摸索了八年,她經歷了最輝煌的唱片時代,但也看到了這個行業日薄西山,正在走向它的秋冬。
因此在三十三歲,她做了一個決定:向演藝圈縱身一躍。她逐漸領悟,作為這個大宇宙當中、蕓蕓眾生里最微不足道的“人”,更重要的,是要活出永遠心態年輕的自己,哪怕做一個“不黨不群”的少數派。而成為演員,就是給了自己一個葆有春日般生機的可能。
決心一立,柯藍便再沒回過頭。她是將門之后,從軍人家庭中學到特別重要的一點是“一口唾沫一顆釘”。說到做到,是對自己的承諾,也是她活在這個世上,把她束得筆直凜然的一根繩索。
高級的戲劇,是笑中有淚
《跨界喜劇王》的御用編劇尹藝夫,依照柯藍的個性,為她特別編排了一個戲劇《逃出生天》。他以喜劇的方式,描繪了1944年猶太人在面對納粹黨的屠戮時戰戰兢兢但也英勇對抗的一幕,呈現了當時猶太人步履維艱、暗無天日的生存環境。
這故事很對柯藍的胃口。“我是一個要相信那個角色、才能演好她的演員。”柯藍從小對戰爭的書很感興趣,關于二戰的血淚史也熟知一二。而且,這個劇本是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再現了當時年僅十八歲的阿道夫·卡明斯基,在納粹殘暴的炮火中,冒著被殺的危險不眠不休地為猶太人制作出城的假證,助其逃離集中營——這樣震撼人心的故事,讓柯藍很信服。
這是柯藍在戲劇臺上的首秀,能接到這樣的劇本,她覺得運氣好極了。一度厭煩在臺上主持的柯藍,曾對舞臺生出不由自主的懼怕,但她發現當自己足夠相信角色時,就可以做到忘我的狀態。“我不是那種演戲的時候也很自戀地帶著自我的人。”
戲劇于柯藍而言,一直是很仰視的一種舞臺形式。“我一直覺得戲劇有個‘臺階,是需要演員一步一步地踩上去的。像有些小品,只一味在搞笑,我不認為那是好的戲劇。高級的戲劇是笑中有淚、悲喜交加的。”她舉例提到莎士比亞,稱贊其是永遠值得推敲的偉大作品,無論跨越多少時空,依然有彌久恒新的社會價值。
雖說轉行是柯藍人生的一個急轉彎,但她從沒有過困惑的時候。她說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甫一出道,就被推到最頂級的高手面前過招,直接捅開了關于演戲的那一層窗戶紙,與他們在一起,猶如高山仰止。“我只要仰著脖子,朝著他們的那個方向高高地景仰,就已經極其有營養。”她認為從事一個行業很重要的一點,是一開始就奠定一個好的審美觀。
柯藍自稱自己是一個“兢兢業業的勞動婦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玩命似的接戲,一年能接五六部。別人勸她未免太累了,她反問:“怎么著都是累,不努力就不累嗎?”她感謝這個行業,覺得所有角色都在塑造柯藍,打碎柯藍,再360度地發現可能自己都沒發現的東西。《人民的名義》中冷峻決絕的陸亦可,大概是她近期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在剛拿到劇本時,她失望透頂,覺得這個角色就只是“一符號”,但在深入演繹后,她透徹地還原了一個女檢察官該有的那股勁兒,也讓觀眾發現了她身上的一腔浩然正氣。“我想讓大家看到公檢法人的真實人性,他們在體制內的條條框框中,有很多不得已,很多的桎梏,但他們穿上制服后,就不再是完全的個人,而是代表一個國家,要維護的是國家的利益。這個職業讓我覺得特別值得尊重。”
見天地,見自己,再見眾生
柯藍在小時候,被所有人看作“大憨寶”。乖巧可愛,循規蹈矩,讓她讀書就讀,寫字就寫,見到長輩會直角鞠躬,幾乎沒有反叛期。“因為家里有老人。你看我到四十多歲了才開始玩抽煙這事兒,你怎么敢相信?朋友們都快笑死了,一副臨老才步入社會的樣子。”
但隨著家里需要討好的老人逐漸故去,她覺得至親至愛的人都離開了,她不需要討好與自己沒有關系的人,便逐漸顯露出更多的主見,以及更真實的一面——從奶奶那繼承過來的“精明”。精于世事,也明白自己在俗世中最恰當的位置。“但我也不可能生來就能商量國家大事,我覺得這是成長的過程。從小家里就不慣著,14歲獨自前往加拿大讀書,被逼著學會保護自己和拿主意。再沒主見,那我怎么可能活到這么大還無驚無險,四肢健全?”柯藍笑。
把頭發理成板寸去做模特,是柯藍年少時做的比較大的決定。當時還沒有演藝圈之說,光是文藝界這仨字,家里大多讀圣賢書的長輩都覺得是洪水猛獸,擔心柯藍身陷幻象叢生的怪圈中。但他們顯然拗不過她,只能耳提面命地告誡:不能丟臉,不能忘本。
“柯藍”是舅舅給她起的藝名,緣起“南柯一夢”,希望她日后無論是大紅大紫還是步履維艱,都能寵辱不驚。柯藍牢記著這一珍貴的提點。“南柯一夢,并不是說這是虛幻一場。我讀莊子,我認為他說的是一種自由,是一種天馬行空,是在掌握了所有的刀槍棍棒之后的‘放下。”
可見,柯藍對“自我”的認知很早,也在鳳凰衛視渡過了如日中天的八年后,做到了“放下”。她說自己不算是見過天地的人,但她知道天地之遼闊,然后才清醒意識到自己的卑微。她覺得王家衛在《一代宗師》中有一句臺詞很棒:見自己,見天地,再見眾生。但在柯藍這里,她先見天地,再見自己。
年逾四十,柯藍也不再執著于“見自己”。她曾把自己稱為一個六歲就讀《紅樓夢》的早慧小孩,但如今重新翻閱此書,才真正關注到眾生世相。“我會開始關注到一些邊邊角角的小人物,比如像薛蟠、賈雨村,金釧那些丫頭們的命運,還有潔癖一生的妙玉,她所謂的善良與修行下的那種不慈悲。我對他們充滿了悲憫心。”柯藍認為,善良固有力量,但悲憫才是廣闊的,因此也不再像從前一樣對人物有喜惡之別,“全書沒有任何一個次要人物。每一個的人存在,都有他的道理。”

聞窗外事的少數派
此前見過一句關于柯藍的評論:很多人都說,如果生在古代,柯藍必是仗劍江湖的俠士;但她自己卻說,自己必是采菊東籬下的閑人。向她探問此話是否屬實,她爽快答曰:“對!我是可以在終南山修行,是可以采菊東籬下,但我要有酒有肉有朋友!”
柯藍說自己并沒有那么清高,再怎樣歸隱,也會是一個“聞窗外事的閑人”,并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值得關注的存在。“為什么不聞窗外事?我舉最簡單的例子,下雨你要收衣服吧?我要看天氣,我要跟月亮聊天,我喜歡看云彩,這都是我的窗外事。窗外好極了。”
在柯藍看來,即便是在終南山,也自有它的江湖。她不認為江湖是不好的,并覺得能在當中徜徉快意人生,是一大樂事。最早聽柯藍談起“江湖”二字,是關于在港臺的日子,她說那時候人與人的關系,簡單,利落,采訪者與明星之間,有直來直去的恩情,也有肝膽相照的仗義,而不是如今電視上常見的你來我往的惺惺作態。隨著唱片時代的隕落,那片江湖也不再有。
雖然柯藍數次在采訪中坦白她的“自私”,但知悉她平日動態的人,都一定見識過她的“敢為”。早前,她就曾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上公然譴責自己主演的電影《驚情神農架》劇組,稱其在拍攝野外場時,破壞了神農架的自然環境,使劇組大為惱火,將她告上法庭。雖然柯藍最終勝訴,但因此長期陷入零片約的尷尬境地。多年后的今天再看她,依然在為世間的公義努力發聲,比如最近備受爭議的杭州保姆縱火案,她一直緊緊咬著跟進,力撐受害者,呵斥推卸責任的綠城物業“拖時間活躍了臟水”。她不愿意做沉默的大多數。
“我覺得我是這社會當中的一份子,我不可能不關心他們。我關心他也是關心我自己。”柯藍說。人落入塵世,便不可能全身而退,若是執意不聞不問,在柯藍看來,那叫“掩耳盜鈴”。
《人物》雜志曾把柯藍稱為“清醒的少數派”,對此頭銜,她細細琢磨了一下:“我不確定我是否清醒。我只是一個承認窗外,愛好自然的人,確實不喜歡結盟,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不喜歡被任何人綁架。”
她不會刻意去分辨少數與多數群體,對所謂的“大多數人”的選擇沒有興趣和熱情去了解。《論語·衛靈公》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但柯藍說,君子不黨不群。她享受這種孤單,覺得在一個文明世界里,人和人之間,應該有個邊界。正如她對自己的形容:皮實,不矯情,“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這種煽情話,放在她身上也顯得不必要。“我干嘛要做隊伍,我一個人挺好的。我不需要別人去實現我想實現的生活方式,也不需要別人與我并肩作戰。”
我一直覺得戲劇有個「臺階」,是需要演員一步一步地踩上去的。
像有些小品,只一味在搞笑,我不認為那是好的戲劇。
高級的戲劇是笑中有淚、悲喜交加的。
南柯一夢,并不是說這是虛幻一場。
我讀莊子,我認為他說的是一種自由,是一種天馬行空,
是在掌握了所有的刀槍棍棒之后的「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