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有時，大雨有時

■王大根

成長有時，大雨有時

■王大根

過年時，零點的鐘聲一敲響，我就不一樣了，舊的我倒在地上，新的我扒開舊皮爬出來。我成了一個嶄新的人，準確地說，我變成了一個大人！

我意氣風發(fā)，走進店里吃酸辣粉，吃到一只蒼蠅，并沒有像以前一樣默不作聲，我直接叫來了服務員，又驚動了大堂經理，最后上達店長，免了單并且又吃了一碗。

在路上看見同學，我再也不像以前一樣低著頭或目光放空，假裝近視一萬度。我隔10米就揮手、吶喊，走近了再拍拍對方的肩，打聽他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不交際個10分鐘絕不放人走。

我是一個大人了！相信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我打定主意，今年過年，我也絕不會像從前一樣，在年關將近時就揣著幾個雞蛋，關上房門躲進被窩，到元宵過后再趕著一群小雞出來。我既然已經成了一個大人，就要用大人的方式面對問題。我應該夸一夸親戚的孩子，參與大伯、二叔們的時事討論，認真聆聽二表哥、三堂姐考上公務員的偉大事跡，并且向全世界交代一遍自己的戀愛問題……我信心十足，迫不及待，拎著大包小包奔赴家鄉(xiāng)。

大年初一，我們的任務是夸獎三表哥六個月大的小公子。我準備得非常充分，我在學習上奮戰(zhàn)了12年，報了80個補習班、100個興趣班，整個高三都是晚上兩點睡覺，早上五點起，終于考進一所重點大學，讀了三年漢語言文學，一節(jié)課沒逃過，作業(yè)按時交，考試拼盡全力，回家后還補了半個月的好詞、好句、好段。這一切的努力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在大年初一，對我的表侄兒進行一番最華麗的贊美。

嬰兒車的外面密密匝匝地圍了幾層人，挨個兒評點贊賞。看見我來了，人群立刻靜默并分出了一條道，將我接納到了小公子所在的圣域。所有人都熱切地望著我，等著我這個有才學、有出息、見過世面、光宗耀祖的讀書人，發(fā)表一番足以作為總結陳詞的夸獎。

我背負著整個家族對我的無限期盼，非常自信地把視線對準了面前的這個小東西——怎么會這么難看呢？一張臉皺皺巴巴的，眼睛、鼻子全擠在一起，頭上有幾根稀疏的黃頭發(fā)……我張嘴想背一點好詞、好句、好段，卻一聲也發(fā)不出。我敲敲腦袋，想叫醒幾個還有聲氣的，結果發(fā)現(xiàn)所有漂亮的形容詞都宣告離家出走了，委婉點的也甩手不干了，誠實的形容詞倒是躍躍欲試，所幸我及時把它們摁下去了。名詞那塊兒也是潰不成軍，只有“山頂洞人”“E.T.”“小狒狒”幾個表示愿意上陣。最后，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長得……跟表哥挺像。”觀眾們顯然對這個樸素的評語有點失望，但也勉強接受了。又從眼睛開始，把“小狒狒”的五官、四肢挨個兒夸獎，道法高深的還要左腿和右腿分開夸。我聽得嘆為觀止——大人們，實在是太了不起了！不過，我也是個大人了，一時的發(fā)揮失常說明不了什么。

我坐在那里給自己打氣。表姐看見我，立刻領著她的兒子過來，說：“叫阿姨！”孩子才五歲，手里捧著一包泡椒鳳爪慢慢嘬著，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我急忙把手機塞進口袋里，說：“樂樂今天這么乖？”表姐一聽我對她的小寶貝產生了興趣，立刻開始給我講樂樂差點拿鉛筆戳同桌的眼睛，和拿到了“好孩子”獎狀（全班人手一份）的優(yōu)秀。我保持微笑，按一定的頻率點頭，隔幾分鐘摸一次“小魔王”的頭。半小時以后，表姐被拉去打麻將，非常放心地將孩子留在我這里。小東西總算抬起頭看著我，我急忙想表示自己的友善，他卻扔了我一臉雞骨頭。等我反應過來，“小魔王”已經擠在媽媽的懷里指點江山了。我覺得委屈，但是作為一個大人，我不能跟小孩子計較，只好走到陽臺上透氣。

陽臺上，表弟倚靠著墻，一條腿搭出他所能想象的最英俊的角度，穿貼身的牛仔褲、粉紅色襯衫、一件羽絨服外套，拉鏈不拉，向著凜冽的寒風敞著自己的內心。旁邊站著他的媽媽，我的二姨，正做著比制造永動機更艱難一點的事情：勸說一個青春期少年多穿一件衣服。表弟當然充耳不聞，哆嗦著手指給朋友們發(fā)微信。

我看著表弟，一股懷念之情涌上心頭。我也曾有過那樣美好的歲月，那樣深信著不拉羽絨服的拉鏈，就會讓自己好看10倍。而現(xiàn)在，我穿保暖內衣，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下巴，秋褲扎進襪子里，因為明白，自己已經不是能把不好看與不瘦歸罪于羽絨服和秋褲的年紀了。

外面忽然炸響了一聲鞭炮，二姨醍醐灌頂，終于放棄了自己的兒子，過來同我說話：“婷婷，有男朋友了嗎？”

總算來了！我說：“現(xiàn)在還沒有。”二姨立刻說“耽誤不得”，我胸有成竹：“談得太早也不好，我看家俊一直在跟同學聊微信，不要是早戀了哦？”二姨狐疑地看向我的好表弟！此刻，他正在自拍，給自己的劉海兒擺造型。二姨立刻就殺了過去，我轉身回了屋。

客廳里，男性親戚們都坐在沙發(fā)上，人手一個保溫杯，或仰，或伏，正對當今的時事發(fā)表重要講話。往年春節(jié)家里開“峰會”的時候，我都直接往地上一坐，就地飛升，因此給幾位“領導人”留下不關心國家大事的不良印象。今年的我作為一個大人，毫無疑問要改變一下自己的形象。我很想當眾砸掉自己的蘋果手機，來表達對國產手機的支持，但是決心下了，卻在把手機拿出來時，看到上面有一條半厘米長的劃痕，頓時心疼得不得了。

最后，我折中地擔負起了給“領導們”續(xù)杯的任務，因為我們的“民間政治家們”不能及時喝上保溫杯里的茶水，是要比在太空中沒有氧氣罩更致命一點的。

靠著拎暖水壺的乖巧形象，以及恰到好處的點頭微笑，我得了一點五姨父的歡心。他過后給了我一個豐厚的紅包，我非常客氣地推辭，然后在他第二次遞過來的時候得體地收下了。一個大人，固然是不好意思收壓歲錢的，但一個大人，自然也是不會拒絕遞到手邊的錢的。我扔下熱水壺就躲進小房間里拆紅包，一打開一沓五塊錢。我失望透頂，但畢竟聊勝于無，我還是把這預期值的二十分之一貼身藏好。

我的大年初一就這樣過完了。我感到非常驕傲，因為我現(xiàn)在是一個大人了。我用一種非常大人的方式過完了新年，還將以更加大人的方式過完接下來的許多個新年。

明年春節(jié)，家人一定已經開始安排我的相親了，一定是一個性格與臉一樣無趣的本市公務員。我們會在第二年春節(jié)結婚，在第三年的春節(jié)擁有一個并不好看的孩子，接受親戚們貼心的贊美。到第八年的春節(jié)，孩子當眾背出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唱了五遍《字母歌》，大家都大力鼓掌。第20年，我開始抓捕每一個適齡晚輩，逼問他們的工資和對象……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象著成為大人以后的人生。太可怕了，我不想成為那樣的大人！我搜刮了冰箱里所有的雞蛋，揣著它們窩進了被子里。媽媽過來敲門，說：“怎么還不睡？明天還要去你大姑家。”我說：“我不去！大姑家沒有Wi-Fi，我要留家里孵蛋。”我媽看我一眼，說了一句“神經病”，幫我把房間里的燈關掉了。

（摘自作者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