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情的代筆

沈嘉柯

我小的時候讀《紅樓夢》，里面有一個章節(jié)，是說賈寶玉的爹出差去了，大觀園里沒有人再管他，賈寶玉就和姐姐妹妹們光顧著玩兒去了。

過了一段日子，有消息傳來，他爹辦完了皇帝的差事，準備回來了，他才想起自己沒有好好念書做功課，作業(yè)也沒有好好寫。

要知道，他的爹賈政是個非常挑剔，對賈寶玉寄予厚望嚴厲的人，動不動訓斥兒子，甚至責罰打板子。回來了，肯定要檢查他的作業(yè)。

這時候賈寶玉就急了，連晚熬通宵，把課本子作業(yè)補起來。問題是他平時玩得太爽快，欠下的功課太多了。他只好請人幫忙代筆，他的姐妹們就雜七雜八給他湊作業(yè)。

這時候書里面淡淡地寫了一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

紫鵑是林黛玉的丫鬟，送來的就是林黛玉給賈寶玉代筆的作業(yè)。

“鐘王蠅頭小楷”是什么樣的呢？鐘王就是鐘繇的《戎輅表》和王羲之的《曹娥碑》風格的楷書。

楷這個字，本來是一種喬木，又引申出了一絲不茍，端正細致，足以作為示范讓人學習的意思，我們常常用到的詞語是楷模。

蠅頭的意思就簡單了，像蒼蠅的腦袋那么小。寫這種書法字體，是極為勞心勞力的。

小時候不知道書法有多難寫，不通世事。成年懂事之后，再讀到《紅樓夢》里這一節(jié)，我簡直是內(nèi)心沸騰，眼眶發(fā)酸，差一點落淚。

大家都知道林黛玉喜歡賈寶玉，可到底有多喜歡呢？

林黛玉的身體不好，常年生病，睡眠也差，但是為了幫賈寶玉交差，這個生病的女孩子，俯首書案，幫這個男孩代筆了“一卷”作業(yè)。這一整卷，都是蒼蠅腦袋那么小的精致楷書，而且還要刻意模仿賈寶玉的筆跡，一筆一畫，避免穿幫。

要多辛苦有多辛苦，要多用心，就有多用心。

就這么一卷代筆的楷書作業(yè)，當中放進去了無限的深情。林黛玉也不會掛在嘴巴上念叨為你付出這么多，她為的是她自己的心，賈寶玉都心知肚明，感念于心，兩個人有默契。

這兩個玉兒如此情深，卻未能白頭。這本小說，也就幾百年來摧枯拉朽一般掀翻我們的心。

年少時以為自己讀了書就能夠明白。其實，未經(jīng)歷過世事，不了解喜怒哀樂背后的種種心思，是讀不懂書的。充其量看明白字面說的那一層意思，忽略文字背后重要的人生留白。

等到理解那些迂回曲折，才發(fā)現(xiàn)處處皆深情，從而讀懂生活讀懂書，內(nèi)心強烈共鳴。

在這龐雜世界上，人間的至情總是深藏的。

（秋水長天摘自《你配得上更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