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何以《傾城之戀》

◎汪秋雯

張愛玲何以《傾城之戀》

◎汪秋雯

愛情是一場男女之間精神的角逐，在這場心靈的拉鋸戰中，白流蘇和范柳原都是自私的。兩個情場高手，在主動出擊與欲擒故縱的戲碼中，糾纏周旋，直至城圮國破。在這個世界仿佛就要毀滅之際，白流蘇和范柳原最終成就了這一場《傾城之戀》。

白流蘇與范柳原是在上海的一個舞場認識的。白流蘇是白公館的六小姐，離婚后寄身娘家。這種身份自然是受盡非議與白眼。白流蘇是個聰明剔透的人，所以她平時幾乎沒有什么言語，總是美目低垂，然而骨子里透出的清高與孤傲，卻高冷逼人。范柳原當然是風流倜儻的闊人了，不如此，何以入得了白流蘇的法眼！

這似乎就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影子——張愛玲在家中豈不是尷尬之人，家道中落時父母離異，十七歲遭后母構陷被父親毒打禁閉，差點喪命。張愛玲是看重尊嚴的人，為了保全尊嚴她選擇去投靠母親，可在母親那里她反而成了母親口中花錢的累贅。學生時期的張愛玲總是安靜沉默的，不說話不交際，如同白流蘇，沉寂得像潭水。而范柳原的風流韻致也像極了胡蘭成，二人都是別人眼中的浪蕩子。胡蘭成追求張愛玲時的窮追猛打和范柳原追求白流蘇的百般糾纏如出一轍，二人都是語言的天才，用修辭構建的甜言蜜語去俘獲人心。

1943年，張愛玲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胡蘭成，也是在這一年，她創作了《傾城之戀》。故事里能看出張愛玲對這段感情的誠懇與珍視，動蕩而圓滿的結局也能看出張愛玲對愛情完滿的期許，還夾雜著一絲蕩氣回腸的浪漫情結，但整個愛情故事卻依舊浸散著舊時代背景下愛情的蒼涼和無力感。白流蘇與范柳原最終結為連理，不排除愛的成分，但更多的依舊是經歷戰亂滄桑動蕩之后人心的疲倦、無奈、彷徨與麻木。張愛玲自己評價說，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婚了。但結婚并不使他變為圣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因之范柳源與白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

這可能是埋在骨髓里不肯說出的絕望。世俗之人只看到了小說中張愛玲對人性的描述之深刻，只看到了人物之豐滿，而真正的深意正是在題目的“傾城”二字上。

何謂“傾城”？李龜年的“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么？顯然不是。白流蘇美不美？當然是美的，但當不起李龜年歌中的“傾城”二字，若真是美到“傾城”，那范柳原也不會那么膚淺了。他們的結合是因為戰亂，因為自己居住的城“傾倒”了，生存之地不在，轉而求之于心靈之地存身。傾城真實的意思是“城傾”。

這樣的意思，張愛玲能直白地說出來么？她不能。其實她早已說了，只是人們沒有讀出來而已。在她的筆下雖則極力成全范、白二人的婚姻，但歸根結底這還是世俗背景下一場夾雜庸俗氣質的妥協。

現實中，胡蘭成是有家室的人，而范柳原雖沒家室但是個不婚主義者，可以推測張愛玲有意識地盡量去回避了男人的家室，但婚姻始終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盡管張愛玲愛胡蘭成，但自尊不允許她淪為情婦。可世道、人心和身世，都推著她需要一場婚姻來存放自己惶恐的內心，那種破敗脆裂的情感，怎經得起大時代加諸于一個小女子身上的折磨。“深愛只是為了謀生”是深扎于心的，而作為作家，又想向世人傳遞向上的婚戀觀，故事于是生動而豐滿。

人生的磨難成就藝術的例子，屢見不鮮，只是在這樣的成就中，作為個體其實是一種深深的悲涼。

張愛玲忍不住告訴我們：人總是在與他人博弈。小說中范柳原與白流蘇，白流蘇與娘家親眷，人和人之間無休無止的算計，揣測，對峙，戒備，攀比，評斷……這些也都暴露人性固有的弱點。自私，虛偽，自卑，自大。范柳原和白流蘇之間的追獵試探，白公館中的唇舌之爭，人與人每一次話語的交鋒，都是一場人性的戰爭。薩特說過：他人即地獄。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溝通和理解在復雜的人性面前是無力而無效的。張愛玲說過：出名要趁早。她的獨立與果敢讓她不論在經濟還是精神上都得以獨當一面。一個能周全自己，保全自己人格的女子是強大的。張愛玲是對婚姻和愛情有潔癖的人，

小說中的范柳原反反復復告訴流蘇說：“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懂得，是張愛玲窮極一生的執著與追求。她的愛情剔透得沒有一絲雜質，她只求一個能真正懂得她的人。而這一點也是絕大多數人難以做到的，而胡蘭成做到了。陳丹青寫到，要曉得張愛玲，只有讀胡蘭成。不得不說盡管胡蘭成的朝三暮四最終辜負了張愛玲，但他在《今生今世》中“民國女子”這一章對張愛玲的描述卻是最透徹的。他太懂她了。他說：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她文章里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絲，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像晴天落白雨……張愛玲總歡喜稱道胡蘭成的聰明，她欣喜的是這個聰明人總能讀懂自己。胡蘭成說過他一生只給四個人“敬一炷香”，其中唯張愛玲是女子，不因她是他的妻子，只因為“愛玲開了我的聰明”。盡管她與胡蘭成的傾城之戀幻滅成了情天恨海，可她卻成全了自己的這段感情，干凈澄澈，剔透高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