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唐
喧囂世界里,我只聽見自己
■馮 唐

我羨慕那些生下來就清楚自己該干什么的人。這些人生下來或者具有單純的特質,如果身手矯健、心如止水,可以去做荊軻;如果面目姣好,可以去做蘇小小。或者帶著質樸的目的,比如詹天佑生下來就是為了修一段鐵路,比如孫中山生下來就是為了搞一場革命。而我從生下來就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我把自己像五分錢鋼镚一樣扔進江湖中,落下來,不是國徽的一面朝上,也不是麥穗的一面朝上。我這個鋼镚倒立著,兩邊不靠。
其實,很早我就知道自己只能干好兩件事情。第一是文字,我知道如何把文字擺放得當。很小的時候,我就體會到文字的力量,什么樣的文字是絕妙好詞。隨便翻到《三曹詩選》,“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就會想起喜歡過的那個姑娘。她常穿一條藍布裙子,從不用香水,但是味道很好聞,我分不清是她自身的味道還是裙子的味道,反正是她的味道。第二是邏輯,我知道如何把問題思考清楚。隨便翻起《資治通鑒》,是戰(zhàn)是和,是用姓王的胖子,還是用姓李的瘸子,掩卷思量,洞若觀火。繼續(xù)看下去,按我的建議做的君王,都兵強馬壯;沒按我的建議做的,都垂淚對宮娥。
我從小就很擰,認定文字是用來言志的,不是用來糊口的,就像不能花間喝道、煮鶴焚琴。邏輯清楚的用處也有限,只能做一個好學生——我手背后,我腳并齊,我好好學習,我天天向上;我誠心,我正意,我修身,我齊家,我治國,我平天下;我繩鋸木斷,我水滴石穿;我忙,我累,我早起,我晚睡。
但是,我還是忘不了文字之美。
上中學的時候,我四肢寒磣,小腦不發(fā)達,不會請那個穿藍布裙子的姑娘跳青春交誼舞。我在一頁草稿紙上送她一首叫作《印》的情詩,我自己寫的:“我把月亮戳到天上,天就是我的;我把腳踩入地里,地就是我的。我親吻你,你就是我的。”
上大學的時候,我寫假金庸、假古龍賣錢,給女朋友買藍布裙子穿。我學古龍學得最像,我也崇尚極簡主義:少就是多,少就是好。
上班的時候,我觀察周圍的豪商巨賈,拿他們比較《資治通鑒》里的王胖子和李瘸子,想象他們內心深處的世界。假期,我不去夏威夷看草裙舞,不去西藏假裝內心迷茫。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我攤開紙筆,靜觀文字之美。
兩面不靠的壞處挺多,比如時間不夠。文字上無法達到本可以達到的高度,數量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質量,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力量。比如渴望不強烈,沒有渴望掙到無數的錢,沒有渴望位極人臣,就像有史以來最能成事的曾國藩所說:“天下事,有所利有所貪者成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者成其半。”我眼里無光,心里無火,我深杯酒滿,飲食無虞。我是個不成事的人,這和聰明不聰明、努力不努力沒有關系。
兩面不靠的好處也有,比如文字獨立。在文字上,我不求名、不求財,按我的理解做我的千古文章。我不教導書商早晚如何刷牙,書商也不用教導我如何調和眾口、烘托賣點。比如心理平衡,我看周圍的豪商巨賈,心中月明星稀,水波不興。百年之后,沒有人會記得他們,但是那時候的少年會猜測蘇小小的面目如何姣好,會按我的指點喜歡上身邊常穿一條藍布裙子的姑娘。
倒立著兩邊不靠,總不是穩(wěn)態(tài),我依舊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年輕的時候,這種樣子叫作有理想。到了現在,我媽說,這種樣子就叫作怪物。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