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兒
茶香悠悠待卿嘗
◎水云兒

圖/春 生
桑月猜想,素茗是不會記得她的。她是再尋常不過的采茶女,而素茗是茶園主的掌上明珠。可無數個惆悵的夜里,桑月仍是止不住想,她會不會真的已經將自己忘得一干二凈?
素茗是園主的獨女,雙十年華便留洋學成歸來。眼下世道混亂,園主希望她能早早學著接手家業,可素茗硬是不肯,嚷嚷著要去上海報館做翻譯。園主一氣之下,把她扔去了茶農堆里,粗布衣裳穿上身,想要她吃點苦頭,方能懂得擔起責任。
桑月記得,素茗剛回來的時候,一身灰格背帶褲,貝雷帽,黑皮靴,颯爽利落。那時候桑月低頭,拍了拍衣上的土漬,轉身默默離去。她還沒有做好與她相認的準備,今時不同以往,她怕素茗嫌惡她的身份。可是該來的總歸躲不開,素茗被送到茶間農舍,成了自己的工作伙伴。
幾場綿綿細雨過后,春茶翠嫩喜人。茶農忙碌起來,桑月以頭巾裹住臉頰,雖然悶熱卻硬是忍住不摘,不想此舉更加引人注意。素茗看到了她,“咯咯”地笑了,大聲地喊道:“喂,那邊的傻姑娘啊,這樣暖和的天,你快將面紗取下來吧。”桑月聞聽,忽而慌張局促,丟下茶籃便跑開了。素茗疑惑地歪著頭,突然覺得那道身影很熟悉。
素茗自小畢竟是嬌養慣了的,各種農活皆做不好,有時候拖累了茶農,眾人雖然心中不悅,卻也不敢言,想到自己未來少東家這般模樣,茶農們憂心不已。素茗極孤單,這些桑月看在眼里,終是不忍。
桑月來的時候,素茗正捧著自己燒焦的一段頭發急急吹著,鼻尖落了灰。抬眼看到桑月的時候,她怔了片刻,揉了揉眼睛:“你是……桑月?”桑月靦腆地點點頭,素茗驚喜地尖叫著,撲過去將她緊緊摟住。夜色溫柔,少女的心事,伴著悠悠茶香,漫聊徹夜。
五年前,素茗來茶園游玩,恰巧碰見桑月被當地頑劣的男孩欺負。“誰會愛喝你這苦唧唧的茶,你巴巴地包起來也沒用。”桑月被推倒在地,她垂下睫毛遮住霧氣盈盈的雙眸,小心地跪在地上攏起散落的茶葉,重新用油紙包好。素茗實在看不過,義正詞嚴地出口教訓:“嫩芽香且靈,吾謂草中英。爹常說茶是有靈性的,你們如此恃強凌弱,又怎么能種出好茶。”之后,那些人便被逐出了茶園。桑月特地做了茶糕道謝,茶糕入口綿軟清甜,素茗愈發喜愛這個心靈手巧的姑娘,便時常去尋她,二人在水鄉秀美的風光中相對而笑,傾蓋如故。后來素茗依著父親的意愿去西洋留學,通訊不便,便與桑月斷了聯系,她回來沒有見到她,以為桑月離開茶園了,沒想到在她最寂寥的時候,桑月又如同春雨般及時趕來。
桑月將素茗燙焦了的發絲慢慢剪掉,重新編出了一條好看的辮子。
“采茶看似簡單,卻也有門道,你若想學,我盡數交給你就是。”看著鏡中笑容明媚的素茗,桑月心中緩了口氣,原來素茗并沒有看輕她。
素茗原本就是伶俐的姑娘,因著桑月悉心教她,采茶、炒茶、晾茶,竟也漸漸做得有模有樣。素茗也會時常與桑月說起國外的見聞,那是桑月從不曾接觸過的世界。可是,桑月察覺到,素茗心中愛極了的東西,并不是茶園,她經常同桑月說起,若是現在有機會,定要揣著夢想,一走了之。
園主仿佛覺得歷練得夠了,決定接素茗回去。臨走的前一天,桑月問素茗:“你真的放下了?”素茗眼中閃過失落,卻還是微微頷首。桑月覺得心中一痛,這些天,素茗跟她講了許多,她知道原來外面的世界有那樣璀璨的所在,素茗那樣好的姑娘值得快意而活。
“盤纏,細軟,都已備好,你若想走,莫問前塵后路,我定傾盡全力助你。”桑月將小包袱遞給素茗,素茗眼中燃起簇簇光芒,若她現在走,功成名就歸來,父親便會理解了吧。兩人話別后,悄然分離,唯盼各自安好一生。
但一切卻也沒有那樣簡單,園主勃然大怒,最終還是怪到了桑月身上,將她趕出了茶園。正如自己所料,桑月釋然地笑了,收拾好包袱,準備坦然離去,只要素茗過得歡欣,她這樣做也是值得的。她還沒有踏出茶園,那道熟悉俏麗的身影卻風塵仆仆地奔了回來:“桑月,我想好了,無論如何,我的愿望不能以犧牲你為代價來實現……”桑月眼眶濕潤,笑著將她擁入了懷抱。
兩年后,留聲機在輕輕轉動,當年的少女已將旗袍穿出了婀娜的韻味。
素茗伏案寫得正歡,桑月默默在桌上遞了一杯茶:“你寫了很久,渴了便喝些。”素茗應著,便順手拿起茶,沒有抬頭看到桑月臉上的狡黠一笑,入口便皺眉:“桑月,你學壞了,竟給我沖休寧松蘿,明知我最怕苦味。”
桑月噘著嘴,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你整日醉在翻譯里,可知我替你處理了多少事情,要是你對生意稍微上點心,我天天給你沖蒼山雪綠都成。”
“嘖嘖,愈發伶牙俐齒,還我那個文靜的桑月……”素茗心里很清楚,桑月是變得自信了,她亦找到了鐘愛的事物,她依舊是那個能傾盡全力助她的摯友,只是不再唯唯諾諾。
當初素茗回來接手茶園,桑月偶爾會來幫忙,漸漸地素茗竟發現她頗有天賦,于是素茗便得了大把的空閑可以潛心做自己喜歡的事,而桑月也發覺,自己在茶園的治理上愈發游刃有余。如此一來,兩全其美。
嬉笑怒罵間,一簾春欲暮,有摯友相伴身旁,再多的風霜雨雪又何妨,不妨伴著茶香悠悠,安然度過。
編 輯 / 夕 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