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毒·鈴蘭

豬蓮，生物學專業，喜歡武俠，喜歡言情，喜歡推理小說，追尋科學與文字的平衡。2017年開始試寫推理武俠小說，這也是第一篇以“俠世界”為背景創作的小說，希望能為“俠世界”添磚加瓦。

序

近來杭州的地界一直不大太平，有不少百姓報官，說自家走失了女童。官府查了數月，卻沒查到任何蛛絲馬跡。而就在這個當口，江湖第一大情報幫派芥子幫偏偏出了人命。

死者名叫黃世三，是芥子幫江南分堂的第一風媒。不久前他在打探情報時被人暗算，身受重傷，之后臥病在床，全身只剩下腦袋和雙手還能動彈。

江湖上見血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可黃世三卻是死在芥子幫自家的別院里。事發后，堂主陳耀輝思量再三，還是報了官。

一

“許捕頭，人已經到了?！?/p>

負責這案子的年輕捕頭許海陌一籌莫展了好幾天，此時聽了同僚的話，臉上終于難得地浮現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神情。他迅速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真是不好意思，你還在服喪呢，就把你叫過來了?！痹S海陌將一名少年迎進門，面帶歉意地說。

“這倒也沒什么。我本就是送父親的骨灰回杭州來的，這一趟順路而已?！鄙倌暌簧硭芈橐律溃邕M芥子幫別院的門檻，“案子目前進展如何？”

由于新近喪父，少年的臉上還帶著幾分悲痛之色，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有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穩重沉著。

“我四處勘察過了，黃世三是被割喉致死，沒有掙扎反抗的跡象，現場的兇器只有南墻窗下的一把匕首，而那把匕首正是黃世三生前所用的武器。”許海陌停了停，接著說，“但黃世三本來就全身癱瘓，沒有掙扎反抗的跡象也并不能說明什么。”

“是啊。”少年想了想，“許哥，麻煩你帶我去現場看看。”

黃世三是在自己臥房的床上遇害的。床位于房間的北面，一面靠墻，床頭和房門都朝西，被子鋪在床上，想必是處理尸體后，捕快們將它恢復到了原本的位置。被子還算整齊，只有上緣沾染了一些血跡，而枕頭外側的床單則全部被血浸透，還有一些順著床沿流到了地上，此時已經完全干涸。南墻窗下也散落著幾滴血，想必是匕首落在地上的時候濺開的。另外從床腳到窗戶間的地面上，分布著一些細長的血痕。

少年蹲下身，仔細地凝視著那些血痕。過了一會兒，他打開窗子，只見窗外的花草有倒伏的跡象，似乎是兇手從窗口遁走時留下的痕跡。

“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兇手會把匕首落在房里，而不是帶走自行處理？”許海陌不解地嘀咕道。

“是誰發現的尸體？”少年沉思了一會兒，問道。

“黃世三的未婚妻，林雪。怎樣，需要叫她來問話嗎？”許海陌苦笑，“雖然該問的我們已經差不多都問過了。還有，她的狀況似乎不太好?！?/p>

“我先問問其他人?！鄙倌暧悬c疲憊地轉過身，走出黃世三的房間。

許海陌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喂，昀知！”

少年的步子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許海陌又道：“葉伯父的事，你節哀……還有，這陣子忙完了，你會回府衙的吧？”

“這誰知道呢？”少年葉昀知回過頭，難得地露出一張笑臉。

仔細翻閱了許海陌這些天查案的記錄后，葉昀知準備先去見芥子幫江南分堂堂主陳耀輝一面。芥子幫向來是個魚龍混雜的情報門派，幫眾三教九流的人士皆有，大部分都是貧苦出身。到了陳耀輝當家的這些年，芥子幫與官府的關系漸漸走近，將情報的來路又拓寬了不少。

芥子幫幫眾行蹤不定，除了傷病及暫時歇腳的，一般不在別院居住。而聯系芥子幫中人，需得特殊的暗號才能使其現身相見。許海陌想了想說：“他們的暗號，正好我是知道的，不如我帶你一同去。”

葉昀知稍顯意外地挑了一下眉，隨即也沒有多問，點頭答應。兩人一同朝別院門口走去，走到半路，卻見一名女子正坐在后院的石凳上，她身旁還站著一個大約三十歲出頭、面容端正的男子，仿佛正在輕聲勸慰她。男子的穿著并不十分講究，披著一件灰色披風，右邊腰側掛著一把短刀，顯得十分干練。

女子一身素色長裙，倒和葉昀知的裝扮有些相似?？匆娫S、葉二人走來，她忙站起身，行禮道：“見過許大人。”

“林姑娘不必多禮。”許海陌答道。

這女子正是死者黃世三的未婚妻林雪?？匆姼谠S海陌身后、一身縞素的葉昀知，林雪愣了一下。許海陌見狀解釋道：“這位也是府衙的同僚?！?/p>

林雪面有哀色地垂下頭，低聲道：“見過大人?！?/p>

“對了，這位是……”許海陌望向林雪身后的男子，詢問道。

“在下周和，也是芥子幫風媒之一，見過兩位大人?！蹦凶有辛艘欢Y，又后退一步，“在下要去看看阿吉，請恕在下先失陪了。”

“啊，是呢。阿吉過去一直都是世三在照顧，這幾天也沒顧得上，一定餓壞了?！绷盅┢v地笑了笑，“快去吧。”

“阿吉？”許海陌問道。

“是啊，是世三養的猴子，猴舍就在他房間不遠的地方?！?/p>

“林姑娘，請問那位周和先生，和黃世三先生是什么關系？”一直沉默的葉昀知忽然問道。

“哦，他們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關系很好?！绷盅┗卮?。

二

許海陌在別院外不遠處一棵樹的樹枝上綁了一根不起眼的黑色布帶，葉昀知注意到他打結的手法似乎頗為特殊，于是用狐疑的眼神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這個，昀知你是想問我為什么會知道芥子幫的暗號嗎？”許海陌撓了一下頭，“這個過會兒我得問問堂主，若是他讓我說，我就告訴你?！?/p>

兩人退到一邊，過了一會兒，一名四十歲左右、身材結實的男子走了過來?？匆姌渲ι辖壷暮谏紬l，他左右張望了一下，伸手將布條扯了下來。

許海陌走上前去，招呼道：“陳堂主。”

陳耀輝大步走來，一眼注意到他身后的葉昀知，驚訝道：“這位莫不是……”

“陳堂主果然好眼力，這位正是葉大俠的公子，名喚昀知?！?/p>

陳耀輝神情略有震動：“葉大俠的武功人品，陳某一向佩服，可惜……還請葉公子節哀?！?/p>

葉昀知行禮道：“多謝堂主關心?！?/p>

“既然葉公子到了，那這個案子定然會有著落了?！标愐x嘆了口氣，“葉公子知道這一帶的女童失蹤案吧？”

“略有耳聞?！?/p>

“實際上，世三就是官府為了這樁案子，向我們借去的人。一些官府不便出面的查訪，還有小道消息的打探，都是世三代勞完成的?！标愐x解釋道。

“所以陳堂主認為，他的死未必是江湖恩怨所致，而是與女童失蹤案有關。”葉昀知點了點頭，“這么說，貴幫與府衙早有聯系，難怪許哥知道貴幫暗號?！?/p>

“葉公子也注意到了這個?！标愐x笑了笑，攤開右手，露出手心里的黑色布條，“為了提防有人假冒幫中兄弟，我們打結的方法很特殊，看似死結，其實隨手一拉就可解開，只有幫里的人才知道這種手法——哦，還有許捕頭。外人是模仿不來的?！?/p>

葉昀知點點頭，轉向許海陌：“許哥，黃世三調查的進展如何？”

許海陌想了想：“之前他總是每隔三日就向我匯報進展，但就在他被人偷襲重傷的前半個月，卻一直沒有和我聯系過。最后一次匯報時，他告訴我他已經找到了被拐女童交接的幾個地點，但讓我們不要立刻采取行動，以免打草驚蛇?！?/p>

葉昀知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陳耀輝道：“堂主，黃世三受傷在別院療養期間，那把匕首一直在他身上？”

“不錯，我們芥子幫的風媒，無論生死，武器不離身?！?/p>

“他雖然全身癱瘓，但雙手還能動，萬一他起了厭世之心呢？”

“不會?！标愐x解釋道，“我們有條幫規，若幫中兄弟死傷殘疾，家屬都會得到一筆金額不小的補貼，但凡是自殺而死的，幫里一個銅板都不會出，因此極少有人自殺。再說世三與他的未婚妻林雪感情極好，是決不可能為了自己解脫就讓她后半生沒有著落的。”

“請問堂主，黃世三在別院養傷期間，都有誰來探視過？”

“來過不少人，但也都只看看就走了。他有一個叫周和的拜把子來過幾次，其他時候都是林雪一個人在照料?！?/p>

葉昀知想起不久前在后院見到的兩人，又問：“林雪也是貴幫中人嗎？”

“不是，但為了方便照看世三，我特別允許她住在別院里。”

“堂主是否知道黃世三養的那只名叫阿吉的猴子？”

“哦，知道，世三在打探情報的時候經常帶著它。阿吉很有靈性，有時候還能出入一些人無法通過的地方，取得意料之外的情報。世三受傷后，它也一起住在別院里。但聽說不久前它時常狀若瘋癲，在后院嘶叫狂奔，有人向我提議將它趕出去，但我想它也算是世三的家人了，就沒有同意?！?/p>

與陳耀輝分別后，許海陌和葉昀知又回到了別院。得知阿吉的狀況后，葉昀知對這只猴子十分在意。于是兩人一路無話，朝阿吉居住的猴舍走去。

走到近處，只見兩個人站在猴舍門前，卻是林雪與周和。葉、許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周大哥，這些天多謝你幫忙，不然世三的后事，我都不知該怎么料理?！绷盅┹p聲道。她聲音凄婉，卻有種說不出的動聽。

“我和世三是過命的交情，幫他料理后事，也是我分內之事?！敝芎涂戳丝此?，“倒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不知道?！绷盅┫袷求@了一下，雙手攥住衣角，低下頭不再說話。

“我可以等到你想清楚的那一天。”周和不急不緩地道。

林雪臉色大變，忍不住退開一步：“周大哥，世三尸骨未寒，你斷不可再說這樣的話?！?/p>

“好?！敝芎忘c頭，“可不知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世三也希望你有個好歸宿。他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為他孤老終生?！?/p>

林雪這次定定地站在原地，沒有再說一句話。半晌，周和嘆了口氣：“我先走了?！彪S即轉身離去。

經過葉、許二人身邊時，周和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并不介意兩人聽到他剛才的話。兩人對視一眼，朝林雪走去。

林雪旁邊的猴舍是一間木頭房子，一面鏤空，裝有柵欄，隔著柵欄可以看到阿吉正安靜地坐在里面。葉昀知上前一步，招呼道：“林姑娘，聽說這只猴子，從黃世三受傷起，就一直住在別院里？”

“啊，兩位大人。”林雪見是二人，連忙行禮，“是，阿吉生性好動，常在后院四處走動，只在要休息時回到猴舍。”

“原來如此。”葉昀知一手打開猴舍，蹲在地上的阿吉立刻不安地叫了一聲。葉昀知看向阿吉，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阿吉竟然慢慢安靜下來，不再提防他的靠近。

許海陌知道葉昀知的父親常年在外云游，通曉什么樣的異術都不奇怪。此時想來，他也不由一陣傷感。

葉昀知左手抱起阿吉，右手在它身上來回摸索了一陣，忽然臉色一凝，展開的手心里露出一朵藍紫色的小花來?；ò暝缫芽菸?，顯然已經被采摘許久了。

“這是什……”許海陌剛問出口，卻看到旁邊站著的林雪身子猛地一顫。他裝作沒看到般收回目光，繼續問道，“這是什么？”

“這大概就是它經常發瘋的原因了。”葉昀知解釋道，“這是紫鈴蘭，在江浙一帶……甚至整個中州都很少見?；ɡ锏闹耗茏屓撕蛣游锂a生幻覺，變得緊張易怒。這朵花已經完全枯萎，失去了毒性，但想必花中的毒素早已滲入了阿吉體內?！?/p>

“這猴子身上怎會有這種花……林姑娘，你知道嗎？”許海陌忽然轉向林雪，問道。

林雪猛地抬起頭，似乎嚇了一跳，隨即茫然搖了搖頭。

葉昀知收起右手，輕輕將阿吉放回猴舍：“多謝林姑娘。紫鈴蘭雖然有毒，但也沒有大礙，過一段時間阿吉便會自行恢復，還請放心?！?/p>

林雪點點頭：“阿吉是世三留下的，聽大人這么說，我也安心了。”

許海陌見天色已晚，便招呼駐留在別院的捕快們離開。盡管執意推辭，但林雪還是將他們送到了別院門口。出門后，許海陌拍了拍葉昀知的肩：“走吧，今晚住我家?！?

三

許海陌的家倒真是一個單身男子居所的模樣，到處亂七八糟，只勉強留出了供人行走的空間。葉昀知也不在意，徑自跨過地上的一片狼藉，坐在了唯一的桌子邊上。

“昀知，我跟你說……”許海陌話還沒說完，就見葉昀知從袖中取出一根極細的絲線，在他眼前晃了晃。

“這是什么？”許海陌不解問道。

“從阿吉脖子上取下來的，還挺結實?！比~昀知說著扯了扯線，它細如發絲，卻毫無斷裂的跡象，“這是芥子幫人探聽情報用的雪蛛絲，只要在兩端各連接一個小杯子，就可以隔墻聽到他人的對話。”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剛才那個紫鈴蘭，我更是連聽都沒聽過。”

“紫鈴蘭少見得很，其實我原本也沒聽過，只是我剛從……那個地方回來。”葉昀知低下頭，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哀傷。

“……對不起。”許海陌先前就已聽說，葉昀知的父親身中毒鏢后，被送往神醫輩出的百草門醫治，卻還是沒能挽回性命。百草門里栽培的奇花異草數不勝數，其中有紫鈴蘭也不足為奇。

“沒關系，還是先解決眼下的事吧?！比~昀知看到桌上放有紙筆，便提筆畫起什么來。

許海陌在一旁看著，忽然覺得葉昀知所畫的場景十分眼熟，不禁問道：“這不是黃世三的房間嗎？”

“是啊。”葉昀知放下毛筆，“許哥應該已經派人去跟著林雪了吧?！?/p>

“哎呀，你怎么知道！”許海陌笑道，“之前我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p>

“怎么說我也在你手下干了兩年啊?！比~昀知吹了吹畫紙，好讓墨跡快些干透。

許海陌盯著畫紙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不對，這很有些不對勁。起先我還沒注意到，這地板中間的血跡，正好是從床邊延伸到窗口的，就像是匕首割斷黃世三的喉嚨以后被一路拖拽到窗前的樣子?！?/p>

“嗯，的確?！比~昀知也凝神看著畫紙，像是在沉思什么。

“你說黃世三會不會是自殺的？”許海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

“許哥認為呢？”葉昀知的眼睛仍盯著紙面。

“黃世三雖然癱瘓，但雙手能動，而且手邊有匕首，割斷自己的喉嚨并非難事。而作為阿吉的主人，將阿吉召喚到床前也很容易做到。他在阿吉身上綁好雪蛛絲，用蛛絲的另一端連接在匕首上，打一個暗號用的活結，再控制阿吉跳出窗外，隨后割斷喉嚨。這時只要阿吉走動，匕首就會被從床前一路拖拽，并在窗臺的凸起處被卡住脫落?！?/p>

“不錯，完全有可能。”葉昀知點點頭。

“林雪說過，阿吉好動，也就決不可能一直站在窗外，以至于絲結還未脫落就被人發現。另外，黃世三布置一個他殺一樣的現場，也可以保住林雪本該得到的那一筆撫恤金?！痹S海陌撓了撓頭，自言自語道，“只是他為什么要自殺呢？難道真是因為全身癱瘓，心生絕望而萌生了死志？”

葉昀知忽然抬起頭：“話說許哥，你派去跟著林雪的人，怎么還沒回來？”

“是?。　痹S海陌猛地一驚，“哎呀，不好！”

兩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起身沖出門外。

天色已然漆黑，好在許海陌派去的捕快一路留下了記號，兩人循著記號，來到了一家青樓門前。匾上寫著“紅袖坊”三個大字，內里燈火通明，鶯歌燕舞，好不熱鬧。

許海陌傻了眼，與葉昀知對望了一下。葉昀知也有些尷尬，抬手摸了摸鼻子。

兩人著實無法可想，繞到后方準備翻墻而入。誰知走到西北角時，一陣淡淡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葉昀知皺了下眉，循著血氣傳來的方向走去，只見地上躺著兩人，穿著捕快的服飾，正是許海陌派出的那兩名手下。

葉昀知立刻俯身查探，卻驀地渾身一震，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許海陌心中一沉，快步上前，卻見葉昀知抬起一只手：“無妨，他們只是腿上受了傷，人昏迷了過去，并無性命之虞?！?/p>

葉昀知緩緩站起身，手里扣著兩枚帶血的圓形飛鏢。飛鏢表面凸凹不平，樣子似乎十分奇特，但許海陌在院墻內透出的隱隱微光下，也看不十分清楚。

“許哥，勞煩你將他們送回府衙，這里我一人進去查看就好?！?/p>

“……好，那你自己小心?！痹S海陌猶豫了一瞬，話音落時，葉昀知已經縱身躍上了墻頭。

葉昀知潛入青樓后院，將身形掩藏在院墻的陰影下，借著月光和樓內映照出的燈光仔細打量著四周。忽然，嫣紅明黃的花叢中，有一抹藍紫色映入眼簾。定睛看去，正是一盆紫鈴蘭。

葉昀知見左右無人，走到紫鈴蘭近前，發現花盆的泥土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他伸手探進泥土，里面果然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空隙，只是內里已經空空如也。

正在這時，忽然有一道黑影朝著對面的院墻疾奔。葉昀知不及多想，立刻騰空而起，朝著那道黑影追去。

葉昀知的身法比對方迅捷不少，幾個騰挪起落間，已經追到那黑影身后。他右手自腰間抽出一把長劍，朝前猛地刺了出去。

此時他離黑影尚有一段距離，但一股凜冽的劍氣從劍尖爆發出來，在黑影的右腿上留下了一道血口。那黑影顯然沒有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然身懷如此高超的劍法，腳步踉蹌了一下，慌亂間右手朝后一揮，一道詭異的銀光打著旋兒，朝葉昀知胸前急速飛來。

葉昀知牙關緊咬，泛紅的雙眼中滿是怒氣。他收劍回護胸前，身子借力向后一躍。“?！钡囊宦暣囗戇^后，一枚形制奇特的圓形飛鏢竟直接擊穿劍鋒，嵌在了劍身上。

他飛身而上，下手不再留情，揮劍掃過黑影雙膝。一聲慘叫過后，黑影“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一疊紙從黑影懷里掉了出來，散落一地。葉昀知用劍尖抵住那人的脖子，嘴角輕輕一挑，眼中帶著幾分冰冷的戾氣：“林姑娘，果然是你?！?/p>

林雪面色慘白地側躺在地，雙腿鮮血長流，眼睜睜地看著葉昀知撿起地上的紙，抖了抖上面的泥土。

“林姑娘，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雪聽到他發問，先是一愣，隨即黯然搖了搖頭。

四

從林雪身上掉下來的那疊紙，記錄的全是她從這一帶的人家拐走女童的經過，甚至連女童的關押地點都寫得一清二楚，筆跡正是黃世三的。府衙立刻派人前往營救，果然救出了十幾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

林雪對自己的所為供認不諱，但對于拐走女童的目的、受何人支使，則一個字也不提，府衙只得將她暫時收押在地牢中。為防止她自殺，就連送飯用的都是木碗。

葉昀知坐在桌前，面前并排擺放著三枚飛鏢。他盯著桌面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許海陌推門進來：“昀知，黃世三的案子，我已經根據猜測做了現場還原，地板上留下的血跡果然和黃世三房間里的一模一樣?？磥睃S世三真是自殺的。”

葉昀知淡淡地“嗯”了一聲：“那他自殺的理由呢？”

“這不是很明白了嗎?！痹S海陌嘆了口氣，“他查到林雪就是拐走那些女童的犯人，若是遲遲不上報，他自覺對不起芥子幫和官府，但要他親手將未婚妻送進大牢，卻又實在做不到。于是矛盾糾結之下，他選擇了了斷自己的性命?？杉幢闳绱耍€是想為林雪留下一筆撫恤金，并且在阿吉身上留下線索，希望林雪發現后去取回證據。可見他對未婚妻，真是一往情深。”

葉昀知默默地聽著，忽然問道：“現場還原是怎么做的？”

“我們還原了黃世三的房間布置，在窗外用一根細線拖拽沾血的匕首，果然在地板上留下了與現場一樣的痕跡，而且匕首在窗臺上被卡住脫落，掉落的位置和方向也跟現場吻合。不過昀知，你從昨晚就開始對著這三枚飛鏢發呆，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爹中的那枚飛鏢，和它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只是在于，這三枚飛鏢上沒有淬毒。”

許海陌大吃一驚，半晌才猶猶豫豫地說：“難道你要告訴我，林雪是殺死葉伯父的兇手？”

“不是。林雪功力不深，她擲出的飛鏢連我都能接住。而那個兇手的武功詭異莫測，并不是她能相比的?！?/p>

這意味著什么？許海陌腦子里亂成一團，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許哥，辛苦你了?！边€不等許海陌反應，葉昀知就站起身來，“我想去見見林雪。”

陰暗的地牢中，牢門緩緩打開。葉昀知一腳邁進門里，在林雪對面的地上盤腿坐了下來。

林雪一身囚衣，坐在陰暗的角落里，面容在烏黑發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蒼白。她抬頭看了葉昀知一眼，輕聲道：“事已至此，是我罪有應得。但葉大人若要問我是在替誰做事，我當真沒法告訴你?！?/p>

葉昀知點了點頭：“因為你也未必見過那人的真容。那個人一身黑衣，頭上戴著面具，遮住了整張臉，面具上雕刻著蛇形的圖騰，是不是？”

林雪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驚恐地瞪大眼，猛地扯住了葉昀知的衣袖：“葉大人，求你立刻將我處死，不要讓我落到他手里！”

葉昀知輕輕推開她的手：“我什么也沒想問，只是來和你說說黃世三的事?！?/p>

聽到黃世三的名字，林雪稍微鎮定下來，低下頭問：“聽他們說，世三是自殺的？”

“是啊。他查到了你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绷盅┛嘈Γ盀檫@件事，他還與我吵了一架。他讓我收手，可我害怕……那個人的手段，就沒有答應他?！?/p>

葉昀知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所以先前他身受重傷，并不是你所為？”

“當然不是！”林雪咬緊嘴唇，“我原本以為是那個人……但仔細想來也不對。若真是他出手，世三斷無幸免之理?！?/p>

葉昀知心知她所說多半是實情，點頭問道：“那你和黃世三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大約半年前，那時我偽裝成青樓女子住在紅袖坊，他是在打探情報時和我認識的。那時他只當我是個尋常的煙花女?！绷盅┱f到這里，忍不住垂淚，“在他受傷后，其實我已經答應了不再為那個人做事。雖然這么說只是為了安撫他，但實在沒有想到，他終究還是為我而自殺了，更沒想到的是，他在死前竟還在阿吉身上留下了線索，好讓我去將證據取回來……

“當時我還曾經開玩笑般地對他炫耀過，說整個杭州城里，就只有那一盆紫鈴蘭。他對我說，希望有一天能帶我看遍天下所有的紫鈴蘭，甚至是所有的山川河流。可是……我的不堪，最終還是毀了這一切?！?/p>

“林姑娘。”葉昀知站起身，背轉過去，徑自走向牢門，“其實，如果不是你故意拖延，沒有將抓來的孩子交給那個人，恐怕現在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在他身后，林雪抽泣的聲音戛然而止。葉昀知頭也不回地走出牢房，沒有去看她的表情。

葉昀知回到府衙，見許海陌正在謄寫卷宗，便輕輕按住他的手臂：“許哥，先別忙著寫，案子還有疑點。”

“還有疑點？”許海陌吃了一驚。

“比如說，剛才我問過林雪。之前將黃世三重傷致殘的不是她，也不是她幕后的人，那會是誰？她連那樣重大的罪責都坐實了，何必還要隱瞞這件事？”

“你說的確實有道理?！痹S海陌放下筆沉思片刻，“那你的意思是……”

“我們再去做一次現場還原。”葉昀知答道。

少時，兩人來到一處專門布置過的房間。房間里外的陳設與黃世三的房間一模一樣。許海陌走到床前，將沾了雞血的匕首放在地上，一根細長的線以芥子幫暗號繩結的手法系在匕首柄上。許海陌牽起細線的另一端，放在窗口，出門繞到窗外，拉起細繩往回拖動，匕首在地板留下斷斷續續細長的血痕。

葉昀知看著那道血痕點了點頭：“這的確與在現場看到的一樣，但是我們可能忽略了一件事。”說罷他撿起匕首，重新涂上雞血、系好繩結。但當他繞到窗外時，卻握著繩子蹲下了身。

“昀知你這是在做什么？”許海陌納悶地問。

“阿吉只有這么高。”葉昀知說著，稍微加快速度跑動起來。

不多時，房里傳來“?！钡囊宦曒p響，是匕首落地的聲音。兩人回到室內查看，只見除了匕首剛開始移動時在地上留下的一小段血跡，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痕跡，匕首掉落的位置也離窗臺稍遠一些。

“原來如此！”許海陌恍然大悟，“我們之前都疏忽了。阿吉的個子比人矮得多，移動的速度也比人用手拉住繩子往外拽要快。匕首的角度和速度都不同，在地上留下的痕跡也就完全不同。所以，黃世三房間里的痕跡，其實是有人站在窗外，用手拽著雪蛛絲留下的。事后他再將雪蛛絲綁在阿吉的脖子上，企圖誤導我們！”

“不錯，他有意讓我們認為黃世三是利用阿吉自殺，才在地上留下這么明顯的痕跡，結果反而出了紕漏。許哥，我們還得再看看這件案子的所有記錄。”

許海陌當即差人送來一摞厚厚的冊子，兩人坐在桌前翻看起來。

“根據別院雜役的說法，黃世三死的那天，沒有任何人來探視過他?！边^了片刻，許海陌搖頭道。

“如果那人是專門來殺人的，當然不會讓別人看見?！比~昀知說著取出仵作的驗尸記錄仔細看了一遍，忽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兇手是誰？”許海陌精神一振，連忙問道。

“加派人手看好林雪，如果我的推測沒錯，這幾天地牢應該不會很太平。”

五

許海陌趴在桌上，看著正在一旁打瞌睡的葉昀知，不覺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做捕頭的這些年，葉昀知名義上是他手下的捕快，但每次碰到棘手的案子，卻幾乎都是葉昀知在打頭陣。

他倆是從小玩到大的交情，又同在府衙共事，許海陌對這樣一個好友兼得力手下的存在早已習慣?？汕安痪萌~昀知的父親，在江湖上素有“觀火先生”之稱的大俠葉昊霖中毒鏢身亡，這讓許海陌在感傷之余也多了一分不安。他總覺得，葉昀知或許不會再留在這個小小的府衙里了。

“難道沒有昀知幫忙，你就再也查不好案，做不好捕頭了嗎？”許海陌望向葉昀知尚有幾分稚氣的面容，苦笑著對自己說。

忽然，有一名捕快急匆匆地推門進來：“許捕頭，有人夜闖地牢！”

“什么！”許海陌猛地站起身，見葉昀知還伏在桌上睡著。他猶豫了一瞬，沒有叫醒葉昀知，自己跟著捕快一道朝地牢趕去。

“許捕頭，那人不知什么來頭，竟然無聲無息地潛進了地牢，在外面守著的人都撲了空！”捕快跑得氣喘吁吁，對許海陌稟報道。

零散的案情和葉昀知說過的話在許海陌腦子里如同走馬燈一樣掠過。忽然，他心中仿佛有一道閃電躥過，剎那間想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對方是芥子幫的風媒，隱匿行蹤、來去自如的本事出神入化，自然不是普通捕快能攔得住的。一念及此，他運起十成輕功，朝地牢的方向疾奔，身后的捕快頓時被他甩出好遠。

“林姑娘，我來救你出去，快跟我走！”地牢里，把守在牢門外的捕快在地上躺得橫七豎八，一個身披灰色披風的男子將刀尖伸入牢門，想要斬斷門鎖。

“周大哥？”牢里的林雪輕輕喊了一聲，拖著受傷的雙腿，朝牢門的方向挪過來。

男子聽到她的聲音，臉上浮現出一絲喜色，只聽她又說：“周大哥，門鎖在這里，你再把刀伸進來一些?！蹦凶右姥哉辙k。

可下一瞬間，刀刃忽然被緊緊握住，隨即傳來刀尖刺入皮肉的觸感?！斑辍钡囊宦曒p響過后，鮮血濺了男子一身。

當許海陌趕到地牢的時候，正看見林雪頸中鮮血狂噴，委頓倒地的情形。牢門外的周和左手執刀，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雙眼漸漸變得血紅。

他手里的刀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片刻后，他雙手抱著頭緩緩蹲下，喃喃念道：“林……林姑娘，這是為、為什么啊！”

許海陌示意身后的捕快制住周和：“你殺了人家的未婚夫，竟然還有臉問為什么。你應該慶幸她不知道黃世三是被你殺死的，否則她只怕連碰一下你的刀都不愿意吧?！?/p>

周和抬起頭，原本端正的面孔扭曲得可怕：“你、你說是我殺了……黃世三？”

“能自由出入別院不被發覺、能靠近阿吉，又知道芥子幫信號結打法的，也只有你了吧？哦，對了，還有，黃世三脖子上的刀口是由上至下切割的，結合床擺放的方向來看，只有左撇子才會造成這種傷口，符合這個條件的，也就你一個人而已?！?/p>

“我、我是為了……”周和說到這里，目光落在血泊中的林雪身上，未出口的話語頓時化作哀痛至極的哭號，響徹在地牢中。

“你是發現黃世三查到了林雪的罪行，或許還偷聽到了他們的爭吵，想保護林雪才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第一次你刺殺失敗，只將他致殘，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痹S海陌道，“但你卻不知道，黃世三也是和你一樣的想法，至死都想著保護她?！?/p>

周和面如死灰，垂下的雙眼變得空洞無神。他此時才意識到，黃世三和林雪的感情雖以悲劇收場，他們卻是兩個真心相愛的人。而他自己，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

尾聲

“許哥，我要走了。”葉昀知背著包袱，對許海陌歉然一笑，“那天真是對不起?！?/p>

許海陌苦笑搖頭。抓捕周和的那天，他沒有叫醒葉昀知，回去時卻并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那天我聽到周和闖入地牢的消息，就猜測林雪背后的那個人會不會出現，搶在周和前面殺掉林雪滅口，卻沒想到林雪自己的動作倒是快了一步?！比~昀知低下頭。

林雪究竟是想與黃世三共赴黃泉，還是害怕自己會落在幕后之人的手里，這就不得而知了，或許都有吧。許海陌轉念一想，沒準當時正在裝睡的葉昀知連自己先前那句小聲的抱怨都聽到了，不禁有些臉熱。

“我沒看到可疑的人，但我感覺到他的氣息了。”葉昀知低聲道，“和那個時候……一樣的氣息?！?/p>

和父親中鏢時一樣，如同毒蛇般危險的氣息。

奇異的毒鏢，搜集女童的怪異行徑，以及在不同地域出現的、如出一轍的危險氣息……葉昀知隱隱感覺到，似乎有一股極其神秘而可怕的勢力正在蠢蠢欲動。

“我就不回去和大家告別了。”葉昀知當然不會將內心所想告訴許海陌，只抬起頭，笑著朝他揮了揮手。

“嗯，那你保重?！痹S海陌也笑著，拍了拍葉昀知的肩。

兩人分別背轉身，朝著各自的方向走去。七月流火的天，也開始褪去暑熱，迎來了一絲帶著涼意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