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子怡
色彩的多義性與象征性——電影《她》的色彩元素解讀
○ 李子怡

拍攝過《末代皇帝》《現代啟示錄》等杰出電影的著名攝影師斯特拉羅曾說:“色彩是電影語言的一部分,我們使用色彩表達不同的情感和感受,就像運用光與影象征生與死的沖突一樣”。自1964年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以來,他首次將色彩作為一種表意符號進行系統性的編碼,使得電影色彩第一次構成一個完整的表意系統。此后電影中的色彩不再是單純的視覺存在,而是被創作者們賦予了諸多的含義。

對于很多大面積使用色彩來塑造人物或空間形象的電影,我們很容易注意到其中色彩所發揮的指示性的作用。然而,《她》這部電影因為女主角米歇爾的人際關系過于復雜,又有多場奪人眼球的暴力和性愛場面。觀眾通常會將視覺重心放在人物的命運的走向和緊湊的敘事節奏之上而忽略了影片中刻意低調處理的色彩元素。但只有反復觀看之后才能懂得導演保羅·范霍文在使用色彩來幫助完成人物形象的構建、環境氣氛的烘托、主題象征性的隱喻等方面所付出的匠心。

電影色調是電影的色彩基調,即影片的主要色彩傾向,也是整部電影總體視覺氛圍的主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影響并形成影片情緒基調的主要視覺手段。
《她》這部電影起始于一個白天,獨自在家的米歇爾遭到破門而入的蒙面者的暴力性侵?;蛟S第一次只是意外,但接連兩次,性侵都猝不及防地發生于白天,這就讓歹徒的行為顯得更為猖狂和更有針對性。表面上她裝作鎮定自若地收拾碎片,自己去醫院打疫苗,隱瞞兒子受傷情況甚至選擇不報警。但其實,米歇爾真正的焦慮與恐懼真實地藏匿在黑夜之中。她在受到侵犯之后去商店購買了斧頭和防狼噴霧,入睡時將斧頭放在枕頭邊上。在回家時注意到樓下有陌生的黑色車輛,盡管沒有遭到任何攻擊,但她神經敏感地沖到樓下砸碎車窗向車內的人噴防狼噴霧。足以說明外表堅強、仿佛不需要他人幫助的米歇爾在面對黑夜中的未知和無法保護自我不受他人支配的權利時仍然缺乏足夠的安全感。
影片中經常將鏡頭對著夜色中米歇爾住宅外的街道,燈光昏黃暗沉,大面積的街景籠罩在黑暗中辨認不清。米歇爾的家中從外觀看毫無生機,而年輕的鄰居夫妻家卻裝飾了圣誕的彩色小燈。在熱鬧冷清的對照下,攝影機跟隨著獨自回家的米歇爾走在無人的小路,穿越高聳的黑色歐式鐵柵欄,進入諾大的別墅慢慢摸索出房間的光亮。這樣的過程就如同飛鳥擊穿黑夜厚厚的云層終于接近到暗淡的月光。然而危險與不安都躲在四周的暗處窺伺著這幢房子,仿佛隨時會有什么東西從黑暗中涌出,她的每一步行進都像是在突破自我的心理安全防線。

縱觀全片,我們不難看出《她》的基本色調是黑色、棕色及灰色等色彩調和下的低飽和色。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影片中基本一半以上的戲都是夜戲,導演仿佛是想用大量的深色筆觸來隱喻中產階級的獨立女性所面對的中年危機和性別矛盾。但這不是一部黑色電影,也沒有正反派人物可言,所以純色的黑被更多的偏暖一些的棕褐色所替代,比如房間里的木質地板,古樸穩重的家具,勾勒出法國中產階級追求生活品質的優渥生活下的平靜表面。高級而又中性的灰色、棕色,沒有飽含過多的指向性情感,而是以中立的態度退居一邊,讓激烈戲劇沖突在此發生。
在大面積黑灰色的低調畫面中,黑色呈現出深邃、神秘的語言特點。在濃黑的畫面中甚至可以營造出悲哀和恐怖的氣氛。這是因為黑色在多數文化中象征著死亡,代表著黑暗,所以黑色的造型語言更能強調出壓抑和悲劇的效果。
因此我們還能在影片中為黑色找到更多的注腳,譬如多次闖入米歇爾家中的蒙面黑衣人這樣一個“入侵者”的角色,他對女主角造成了嚴重的性與暴力的威脅,是她恐懼的最初來源,也消解了米歇爾對自我生活的掌控力。另外,基本每一次案發現場,米歇爾的黑貓都作為“旁觀者”,在一旁目睹著全過程的發生,對劇烈的場面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瞪著渾圓的綠眼睛看著她受虐,仿佛預示著對拯救米歇爾混亂生活的無力感,在黑色風格的基礎上蒙上了一重他者對女性自由意志實現的懷疑與反諷意味。

“在電影里,傳統空間的觀念是一種環境觀念、背景觀念,色彩在其間的作用只不過是烘托人物、渲染氣氛。而現代空間觀念已經延伸到心理及情緒的空間形態,色彩是其構成的主要元素?!倍鴪鼍吧{是特定場景中所呈現的色調特點,創作者可根據創作意圖在某些情節段落里設置與全片整體色調相異的色彩段落,來突出此場景的特殊功能,以表現獨特的創作理念與藝術思想。
在繪畫上,紅色是最為鮮艷的顏色之一。它代表著鮮血、火焰、陽光,它是生命的顏色,一切熾熱都與它相關,在視覺上具有強烈的沖擊力。在電影中,紅色常常與女性聯系在一起,它是女性情欲的化身,象征著噴涌而出又無法抑止的愛念和對性的渴望。但在另一重含義下,紅色又代表著危險和警告,讓人望而卻步又不可自拔。
在《她》中,米歇爾發現了自己的性幻想對象男鄰居竟然就是強暴自己的歹徒,可她并沒有報警,也沒有與這個危險人物劃清界限,反而選擇自覺踏入男鄰居設好的圈套。她不僅接受了他的性愛邀請一同踏入與外界隔絕的地下室,甚至還在語言和肢體上主動引誘他,想為自己乏味的生活演繹一場大膽刺激的涉險實驗。

地窖里紅色的燈光營造了曖昧混沌的氣氛,不僅預示了兩性元素的沖擊力又說明了環境的危險性。在帕特里克用力關上門的那一刻,仿佛是戲劇開場前的鐘聲,宣告在這里即將上演一出男權與女權的角力。帕特里克在正常情況下不能完成性愛過程之時,米歇爾還向他大喊“來吧”,同樣用暴力來激發對方的性欲。除了她自身欲望的展現之外,也是對他的暴力和男權的挑釁。她認為自己已經與對方達成了潛在的契約關系,這樣畸形的兩性關系是在她的默許下進行的,她既成了強奸的受害者,也是自我的加害者,但前提是她的配合只為了內心的歡愉。
可是,當帕特里克粗暴地抽身而去之后,她的性欲并沒有得到滿足。她一邊高潮一邊用渴求的眼光望著帕特里克,很顯然對方沒有領會,于是她只能躺在地上繼續自我撫慰。也就是在那一刻她開始自我意識覺醒,既然發現對方只是把自己看作成一個施暴泄欲的性符號,她并沒有得到平等和尊重的對待。她以為能通過引誘一步步將男性掌控,可男性卻憑借力量上的優勢始終凌駕于女性之上,那么所謂的契約其實就不復存在了。
還有一場色彩元素豐富的戲放置在游戲發布的慶祝會上,紅色作為會場的主光,象征著米歇爾作為女主人的把控力。閃耀跳動的光斑打在與米歇爾有關系的各色人等身上,他們在酒會上四處游走,情感與支配關系又產生著新的置換。兒子成了她的下屬,與他有過性關系的三個男人之間互相嫉妒。當她聽到前夫與年輕女友分手的消息,臉上有藏不住的竊喜,用憐憫的口吻對他說“可憐的理查德”。甚至還以勝利者的姿態引薦前夫和下屬認識,她不僅在生活上要勝過前夫,在事業上也要施舍對方,讓他顏面盡失,以達到女性的全面勝利。當察覺到好友與丈夫親密的姿態,就趁機告訴她丈夫的出軌對象是自己,立刻打破了這對夫妻之間的平衡關系。她試圖主宰著在場人的情感好惡及關系走向,以報復之前他們對她的加害和影響。在和男鄰居離開會場時,提前將鑰匙遞給了兒子,埋下了她精心策劃的布局中的最后一顆炸彈。她才像是真正的導演,寫下自己與他人的命運腳本。
事實上,保羅·范霍文導演在米歇爾坐帕特里克的車回家的過場戲中就做了足夠的鋪墊。隧道里黃色的燈光不停的打在米歇爾的臉上,而帕特里克的眼睛始終處于黑暗之中。一明一暗,顯然在亮處的米歇爾占據著支配地位。愛森斯坦曾認為黃色象征著不祥。如果用黃色來比擬人的心境,它是精神的狂躁狀態,是背叛、謊言與疏離。米歇爾終于下了決心要完成自我的救贖,拒絕配合成為一個被男性窺視與覬覦的符號,她清楚地意識到了符號的背后是對人性的抹殺。

影片中女性與男性的權力博弈就像是色彩曖昧不清的交織變化,從不穩定到趨于穩定。導演的性別立場也絕不是完全的女性主義,而是想表現極端男權主義束縛下的女性主義。

有時,場景中景物色彩關系并未呈現出傾向性,但是服裝、道具的色彩關系卻十分明確。被人稱為“演員身上的臺詞”的服裝色彩當然也是影片色調的有機組成部分,因為它是人物造型的重要手段。直接體現人物身份、年齡、習慣、情趣等。服裝的造型和色彩需要與環境色調、氣氛和諧統一,達到劇情要求的整體藝術效果。這些豐富的色彩元素在《她》中充當了復雜多義的象征符號,補充了人物性格的細節,詮釋了更為凝練的主題內涵。
在圣誕晚餐這場戲中,幾乎所有米歇爾社會關系網絡上的重要人物都聚齊一堂。攝影機充當上帝視角俯瞰在場所有人和記錄著他們互相之間發生的細微動作。女主人米歇爾坐在餐桌主位,身著一襲熱情如火的紅裙,涂著鮮紅的嘴唇。在座的其他賓客大多都穿著黑色、深藍、黑白等暗沉的背景色。只有跟其他人都沒有親緣關系的鄰居夫妻衣著不同,為了凸顯他們的特殊性,導演給他們的衣服賦予了特別的含義。男鄰居帕特里克穿著棕色的外套,里面配著一件紅色的內搭,暗示著他與女主人有著性愛的聯系。紅色看似只是漫不經心的客觀存在與偶然聯系,實際卻是米歇爾內心欲望的直接投射。而女鄰居則穿著一條淺藍色連衣裙,引申出純潔神圣的所指,這也符合她虔誠的天主教信徒的形象。米歇爾的母親衣著雖然低調,但也涂著鮮艷的口紅,即使年華老去,作為女人對愛情的欲望依然保有。

在不同的場景下,不同的服裝色彩有著其他的隱喻。在一個大風的夜晚,帕特里克主動來到米歇爾的房子幫她關窗戶,這恰好滿足了米歇爾渴望與他有親密接觸的心理預期。她穿了一條綠色的睡裙,綠色通常是青春活力的象征,也是少女的顏色。當帕特里克奮力幫她關上窗戶之后,一向強勢到不需要他人介入的米歇爾第一次作為“受助者”的角色順勢倒在他的懷里,像一個嬌羞又弱小的少女,渴望自己的夢中情人能夠親吻她。當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會在對方面前佯裝無助來喚起對方的同情與保護欲,來獲得與他發生親密關系的契機。綠色在表現米歇爾此時的心境就比強權的紅色更為恰如其分。
當然還有更為直接的色彩符號索引,米歇爾第一次被性侵之后,她躺在潔白的浴缸里洗澡,陰部上方浮現出一團血色的泡沫,這是她身體受到傷害的痕跡。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她潛意識里閹割焦慮的濃縮化的呈現。她作為一個即將邁入老年的女人,很快將要絕經不再有生育能力。他的兒子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對母親的需要不再是母愛的給予而是經濟上的資助。他前夫找了個年輕貌美的女友,她嫉妒又不滿地對前夫說:“她這么年輕,你們又可以要一個孩子,你違背了約定!”父親作為一個臭名昭著的連環殺人狂魔,她灰蒙蒙的童年被固定成“Ash girl”的形象在電視上循環播放,讓她一直充滿仇恨的弒父情結。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她都缺失穩定的親密關系。米歇爾很在意自己的身材,但年齡老去伴隨著身材的走樣、皮膚的松弛、生育能力的喪失,這是她內心無法擺脫的恐懼,也是所有女人無法逃脫的宿命。
影片中有一個特別的設定,米歇爾本來在出版公司工作,近幾年才跨行轉到游戲行業,和閨蜜開起了公司。由于她過于強勢的行事風格,導致她手下的員工對她的訓斥忿懣不平,直接在全體同事面前頂撞米歇爾。甚至還有人偷偷將米歇爾的頭安在將要發布的電子游戲片段中:穿著紅色短裙的性感女郎被面目可憎的怪獸按住進行暴力的侵犯,女郎發出痛苦的叫聲。屏幕上刺眼的紅光無疑對米歇爾是多重的羞辱。紅色不僅是性的象征,同時也有警戒的意味。第一,她正遭受著被蒙面歹徒強暴的困擾,這是對她現實生活中深陷的首要困境的莫大諷刺;第二,員工的舉動是無視老板權威的直接挑釁,他質疑了米歇爾在工作上的領導力;第三,在性別層面上,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男性所能做的讓女性最無法辯駁的羞辱就是蕩婦羞辱,將女性最私密的一面撕下來示眾便大大滿足了男性窺淫的欲望。當然,米歇爾不會甘于被看,當她發現制作這段視頻的始作俑者時,她所采取的懲罰方式不是開除他而是讓這位男員工脫下褲子露出下體供她欣賞。男性與女性,看與被看的關系迅速在米歇爾的主導下又發生了置換。
黑格爾曾說:“象征一般由兩種因素組成,一個是意義,一個是意義的表現?!鄙时旧碛幸环N意義,這是由色彩的物理屬性所決定的。但色彩本身還有一種意義,即色彩的象征意義。無論是服裝色彩,道具色彩,色彩與人與物結合,形成藝術的符號,獲得了超越自身的意義。
總而言之,導演沒有為了奪人眼球鋪張使用大片夸張的色彩,而是將這些顏色與人性深處的欲望和所屬社會階層的風貌相結合。深刻考慮它們的用意,謹慎地安排每一次色彩的出場,服務于主題的表達,達到出色的藝術效果。
注釋:
①梁明、李力:《電影色彩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
責任編輯 孫 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