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長
我在另一篇創作談里提到過自己早年曾沉迷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由于對她的沉迷,我甚至一度淺薄地認為只有推理小說才是文學的最高境界。
在這里提及這個,是想說如果我當時要寫眼下這篇小說的話,最后的走向肯定會歸類于推理小說。既然如此,我在寫作時要做的事情勢必是絞盡腦汁地編織一些線索,將讀者引入其中,讓他們先墮入一個個迷局,然后,再逐一將迷局解開,直至最終真相大白。
可是,寫這篇小說時,我卻沒那么干,把那些迷局的追查責任都交給了死者的家人,自己始終隱沒在暗處冷眼旁觀。于是,便看到了一場命案發生以后,死者家屬表現出的態度。在他們的表現中,自然可以尋見情理之中的悲切和查明真相的愿望。可追溯真相的目的卻并非只圖雪恨和對死者予以告慰,更多的,是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一旦覺得自己的利益難以追討,并且陷入要承受經濟損失時,他們便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初衷——這些,無疑是另外一種真相。這種真相的呈現,應該遠比案件本身的真相更令人發指。
我無意將死者家屬的冷漠態度視作道德淪喪,也無意把他們追討過程中心里蒙受的傷害統統歸罪于辦理此事的相關人等——或許那些人只是照章辦事而已。可無論出于何種緣由,責任在誰,對于生命的不屑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死亡證明》屬于我屈指可數的中篇小說之一(之前所寫的多半是短篇)。雖然我沒在開篇貼上一個“取材于真實事件”的標簽。事實上,它確實并非空穴來風。事件的當事者是我的一個朋友。他用整整一天時間,對我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所有細節都毫無遺漏。他在講述中顯得尤為淡定,畢竟距離事件的發生時間已經一年有余了。末了,他還在一聲嘆息后將一切歸結為宿命,說自己和家人的命原本就是輕賤的,所以,最終只能忍氣吞聲。
聽他講述后,我就生出了要寫此事的沖動。但動筆已是半年之后了。之所以遲遲未動,是不想把它寫成一篇非虛構類型的東西,而是小說。非虛構似乎更多的在于呈現客觀現實。相對而言,小說則需要將客觀進行藝術化的渲染甚至改造。而在此之前,我更擅長的還是表現那些在心里扎下很深根須的東西。只有那樣,才能隨它在肥沃的土壤中蔓延并最終茁壯起來。一旦在別人講述的基礎上行進,尤其所有細節又是那么分明的情況下,我便會不由地隨著它們亦步亦趨,難以進入想象和發揮的空間。試想,遠離了想象,又如何能抵達藝術的表現呢?
終于動筆后,也確實驗證了之前的擔憂——小說完成得倒不算慢,表述得也算清楚。可反復審視,總覺得有所欠缺。將它發給兩個同道看,都誠懇地指出了藝術品質方面相對我的其他作品略差些。
朋友所言的其他一些作品,其實也并非完滿,尤其是作品的基調,近乎都是壓抑情緒的累積疊加,甚至最終結束時沒能得以宣泄便戛然而止了。這篇小說也是如此。
小說擱置不久,我有幸成為《哈爾濱文學論壇》第六期的特約嘉賓。在那次論壇上,我發表的一些作品得到在座專家中肯的批評。蕭紅文學院院長何凱旋老師指出,我對所有城市人心理的種種探微,更傾向于社會現象所產生的心理活動的推演。但卻不能僅僅停留在這種現象帶來的壓抑情緒中,并一成不變……應該有光亮,內心里狹窄的光芒其實也是一種力量。他還說,如果我只是一味停留在由社會現象導致的悲觀情緒中,說到底和那些所謂用溫暖來給人撫慰的作品并無區別,依然沒有體現出作家應有的銳利……
此后一段時間,我開始了對這篇小說的修改,除了將其統統拆解開來,進行重新組合以使它趨向立體之外,還在原來那近乎絕望的結尾營造了一筆宣泄——讓主人公盛怒之下出手傷了一回人,這似乎可以算是長久壓抑下的抗爭。至于最后由酒醉導致的當街嘔吐,我想大概也可算是自欺欺人的宣泄行動吧。
當然,之后我沒再發給朋友以獲取驗證。他們終究太忙,不忍一再掠奪他們寶貴的時間。所以,至于這篇小說是否豐滿立體了一些,和最后究竟有沒有閃爍出幾分狹窄的光亮,真的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