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讓那些事

張佳瑋

中國古代，堯舜搞禪讓傳為美談：見賢德者，主動讓天下，端的是好！就連韋小寶也知道“堯舜禹湯”是大大的好詞。

自然也有些知識分子對禪讓制很懷疑。荀子質疑其真實性：“夫曰堯舜禪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是陋者之說也?！表n非子更直白：“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意思是：所謂禪讓，都是說得好聽，實質上，就是強權、逼宮、弒君。

細一想，還真是。中國歷史上有年表可查的禪讓，是王莽篡西漢，曹丕篡東漢，司馬炎以晉代魏。南北朝時，南朝宋齊梁陳就禪來禪去。凡禪讓者，多謚恭帝。東晉恭帝禪讓給劉裕，西魏恭帝禪讓給宇文覺，隋恭帝禪讓給李淵，后周恭帝禪讓給趙匡胤……說是應天順人，都是文人的神化。

曹操死，曹丕為魏王。夏天東郊大閱兵，然后大軍回故鄉顯威風，之后漢獻帝讓位。漢獻帝讓，曹丕推；漢獻帝再讓，曹丕再推。

中間有一批人上表，說天運惟德所在，漢室已衰，再不登基，就過于恭敬了，他們很不安??！然后漢獻帝下詔書，總之是大夸曹操父子。一群人上表勸曹丕，曹丕又推讓。最后搞出個封禪壇，曹丕才接受了禪位。登基時，曹丕回頭對群臣說了他人生中最妙的一句話：“舜禹那些事，我算是知道了！”

所謂禪讓，也就是這么回事。

四十五年后，司馬懿、司馬師與司馬昭，已經把魏國大權攬得差不多了。司馬昭逝世，司馬炎接任為晉王，然后魏帝曹奐下詔書，格式跟當年漢獻帝夸曹丕那套基本一樣。司馬炎自然也要禮讓的，于是剛被提拔的御史大夫王沈等人趕緊發揮作用——“固請”。司馬炎好像不得已：哼，都怪你們那么多人要我做皇帝，我也不想呀！然后，登基稱帝了。

王沈這個人，還真會幫忙啊！

王沈早年跟的是曹爽。司馬懿殺曹爽后，王沈還是在魏國朝廷混。魏皇帝曹髦試圖消滅司馬氏，找王沈商量，王沈跑去跟司馬昭告密，此后曹髦被司馬昭殺死，王沈因功封安平侯。

回頭說曹丕。他封魏王后，第一時間任命賈詡為太尉。孫權聽說了，大笑。說來也不難理解：話說賈詡雖是大謀士，但人品并不好。他投奔過的主子——李傕、郭汜、張濟、張繡——多半都死了；他又助張繡殺了曹操的長子、侄子與愛將，靠著準確的投靠時機歸附了曹操，又聰明地扶曹丕當了繼承人，于是得以功高爵顯——聰明歸聰明，人品不怎么樣，所以孫權大笑。

擅長擁立的人，都不算道德君子。

趙匡胤的名宰相趙普第一次罷相后，為繼任的宋太宗搬出了“金匱之盟”，確立了宋太宗執政的合法地位，繼而幫著坑害趙匡胤的兒子。當然也可以說，五代十國時，文人被壓怕了，所以總是奉承上意。

明朝有著名的奪門之變，代宗將死，英宗復辟。首功之臣是在病榻前受命的石亨、太監曹吉祥。幾年后，他二位也在曹石之變中被干掉——大概君王也明白，這等小人實在危險得很。雍正殺隆科多，也差不多是這意思。

所以，某種程度上，君王與擁立者都在彼此打量。每一個帶頭在下面高呼萬歲的，可能是第一個變臉的。

前頭提到，有一批人上表，說曹丕再不登基，他們很不安哪！——這批人中領頭的，正是四十五年后篡了曹家江山的司馬炎的爺爺，歷任督軍、御史中丞的司馬懿。

（水云間摘自《看天下》2017年第19期，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