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毅++高雪梅
“大家一定會把它作為一個用來尋找他人的地標,我經常舉一個例子:它會成為一個約會的地點”
大隱隱于市,是對北京城市雕塑的完美寫照。
在眾多藝術形式之中,城市雕塑是最能與生活空間有機結合的一種。不同于博物館里陳列的文物、美術館里展示的繪畫、音樂廳中奏響的樂章,城市雕塑散布在北京的各個角落,可以矗立在天安門廣場的正中央,也可能隱藏在你家門口小公園的樹蔭下。
每天上班下班,無數北京人從城市雕塑旁經過,也許會忽略它們。但是,這一件件雕塑都曾歷經藝術家精心的打磨,并在石料、鋼材的特質中表達他們的思考。
城市雕塑沉默而克制的表達方式,并不影響它成為北京人生活中一種獨特的存在。
一段段磅礴的國家史詩
很長時間以來,北京城市雕塑的重要功能是承載國家意志,總結國家歷史,體現首都應有的氣度和責任。
“很多人用電影來紀念,但是電影一場放完就過去了,而雕塑永遠立在那里,不會消失也不怕風雨。”著名雕塑家曹春生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現代雕塑起源于西方的古典雕塑。20世紀初,從西方學成歸來的雕塑家創作了大量紀念碑式雕塑作品,現代雕塑才真正進入中國。
紀念碑式雕塑,往往伴隨著政治活動而出現,表現出了統一的特點:一般是為了紀念某個特定的事件或主題。
新中國成立后的前三十年,這成為北京城市雕塑的一大特征。
比如,人民英雄紀念碑這件坐落在北京天安門廣場中心的大型城市雕塑,高達37.94米,近十層樓高,由17000塊花崗石和漢白玉砌成。它巨大的體量可以比肩建筑。
作為耗時十年的大項目,人民英雄紀念碑基本放棄了實用價值考慮,沒有下置展覽館,也沒有安裝電梯。
但在雕塑行業內,這件集聚了全國精英力量的作品成為了難以跨越的里程碑。紀念碑的浮雕與碑文相互呼應,表現出了新中國的國家意志。
1958年,中央決定在北京興建包括人民大會堂、全國農業展覽館、北京工人體育場、民族文化宮在內的“十大建筑”,與之配套又創作了一批雕塑。
如今已八十歲的曹春生,當時參與了軍事博物館《官兵一致》《軍民一家》和民族文化宮《民族大團結》浮雕等作品的雕刻。
這些雕塑分別表現出軍民關系、民族關系、工人階級風采等,有意識地和“十大建筑”自身的環境形成互動,更形象地傳達出每個建筑所對應的紀念性意義——那是一段段磅礴的國家史詩,帶有慷慨激昂的時代背景音。
“先在邊邊角角練兵”
上世紀80年代初,劉開渠等人在意大利、法國等地考察時發現,西方城市里經常散布著大大小小不同類型的雕塑。這一批老雕塑家回國后恰逢城市經濟開始加速發展,于是決定將這種藝術形式移植到國內,并自創出“城市雕塑”這一國外沒有的表達。
很快,“全國城市雕塑規劃組”和“首都城市雕塑建設指導小組”相繼成立。
1984年,北京確定了“先在邊邊角角練兵”的計劃,試點建造了幾處城市雕塑。
其中,名為《讀》《琴》《潔》的一組雕塑被政府選址于正義路,這是曹春生和同為中央美院雕塑系教師的司徒兆光、孫家缽合作的作品。與此前中央美院集體創作的“十大建筑”雕塑不同,這次他們想做幾件輕松的雕塑小品,表現年輕人的學習、生活與勞動。
曹春生負責“生活”,他的作品是一個將古箏斜放在腿上彈奏的少女;孫家缽負責“勞動”,他做了一個年輕女清潔工手持掃把的站像;司徒兆光負責“學習”,用漢白玉雕出在鬧市里捂著耳朵看書的女孩,這件雕塑落成后備受關注,還有人打趣——為什么偏要到馬路上念書?
在正義路安靜的綠蔭里,這三件悠閑的人物塑像與環境融為一體,這正是曹春生設計雕塑的初衷:“這個環境不適合放太沉重的雕塑,表現人們在這里漫步、休息就很好。雖然外面很吵鬧,但是綠地里面很安靜。”
上世紀80年代,除了散見于街頭的雕塑——如復興門的《和平少女》和《海豚與人》,北京市還建立了石景山雕塑公園,這是全國第一個由政府出資、以雕塑為主題的公園。
北京畫院美術館館長、中國城市雕塑建設指導委員會藝委會副秘書長吳洪亮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隨著改革開放和時代主題的變化,北京城市雕塑的紀念碑特質已逐漸淡化。
“這幾十年國家和平發展,沒有太多歷史性的、悲壯的事情要用紀念性雕塑去呈現。在和平狀態里,此類雕塑退居到次要的位置,更多的雕塑形式變成為城市公共空間、為人們的生活增添美的感受,也就是公共藝術。”
當作為公共藝術的城市雕塑逐漸走入街道,其身上的紀念性也慢慢淡化,其功能轉變為激活城市精神,為生活提供更多樂趣。
融入“百街百巷”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二十余年間,歷經兩屆國際城市雕塑藝術展、亞運會與奧運會的兩次雕塑集體創作等活動,北京城內的雕塑作品已越來越多。
據統計,北京目前有2500多座雕塑,這些雕塑主要集中在北京市城六區,以石景山區最多,石景山雕塑公園和北京國際雕塑公園集合了大量的優秀城市雕塑作品。其次是朝陽區,在奧林匹克中心區、亞運村、紅領巾公園等處也有很多雕塑。
在吳洪亮看來,北京城市雕塑的特點除了數量巨大,題材和表現形式也很豐富:既有具象的,又有抽象的;既有紀念性的,又有娛樂性、互動性的。
從材質上看,北京市既有眾多使用傳統材料的石雕、銅雕,也有以新的不銹鋼,甚至亞克力、布料作為材料的雕塑。從形態上看,1999年豎立在建國門橋下的風動雕塑《風車》,代表了北京的一系列動態雕塑。
比起設計某一個標志性的雕塑,目前北京市更注重根據每條街道的具體情況,規劃符合當地氛圍的城市雕塑。
隨著2017年北京市開始實施“百街百巷百社區”工程,在城市拆除違章建筑的同時,還將邀請設計師根據“百街百巷”各自的歷史底蘊,設計出雕塑或者公共藝術品,讓城市雕塑不再與周邊環境脫節,成為合格的公共藝術。
喚醒城市的活力
2012年,望京的京密路與廣順南大街街口處出現一座巨大的熊貓雕塑,網絡上對它的美觀程度和阻礙交通問題一直存在爭議,但這并不妨礙它進入周邊居民的生活。
吳洪亮的家就在熊貓雕塑背后。“大家一定會把它作為一個用來尋找他人的地標,我經常舉一個例子:它會成為一個約會的地點。”
在城市雕塑的功能已經發生轉變的今天,吳洪亮希望能夠重新思考這種公共藝術的作用,并希望政府能推廣“公共藝術百分比加法”,為每個城市建設項目拿出百分之一的資金投入公共藝術建設,“扶持家門口、小區里的公共藝術,我覺得這比建立一個大劇院更加有用。”
在吳洪亮看來,城市雕塑可以對城市生活發揮重要的激活作用。
在他與雕塑相關的職業生涯中,2003年“非典”時期的環保雕塑展是非常重要的節點。
此前的2001年,他曾為了北京申奧而在王府井大街做過雕塑展覽,但是部分市民并不認同和理解。“很多老百姓會問‘這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放在這里?等各種讓我們覺得非常基礎的問題。”吳洪亮說。
2003年,當“非典”陰云漸漸散去時,市政府的領導與王府井商業街的負責人又找到吳洪亮,希望在王府井大街舉辦一個環保雕塑展。
由于“非典”的影響尚未完全消失,當吳洪亮和助手白天到東安市場勘察場地時,整個道路竟然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在室外活動。他最終決定舉辦這場展覽,并從全國各地緊急向北京調來雕塑作品。
吳洪亮坦承,由于時間等因素限制,展覽的學術水平并不高。但他眼看著王府井大街上的人群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多,成就感十足。
作為北京市在“非典”之后批準的第一個公共活動,環保雕塑展重新喚醒了這個城市的活力。
吳洪亮還注意到,這次雕塑展,再沒有人向他提出類似2001年那樣的問題了。
讓雕塑講好故事
雖然北京缺少像蘭州的《黃河母親》、廣州的《五羊石像》那樣可以代表城市精神的標志性雕塑作品,但值得一提的是,有些城市雕塑,因其對文化矛盾的巧妙展現而受到市民的喜愛。
皇城根遺址公園的一處雕塑,一個清朝打扮的老頭站在長椅背后,看著穿著時尚的女孩使用著筆記本電腦,北京城所承載的傳統皇城根文化和現代大都市氣質,在這一座雕塑上完成了跨越時空的對話。
實際上,雕塑應當成為文化傳承的一種載體,當一位母親帶著孩子走過一件雕塑,可以通過雕塑給孩子講一個與當地相關的故事,告訴孩子什么是美的,什么是民族精神。
老北京城的阜成門是駝隊運煤進京的重要通道,又被稱為“煤門”。隨著老城門的拆除,這段歷史也與現在的北京漸行漸遠。2003年,北京市在阜成門邊制作了一座雕塑《煤駱駝》,再現了兩匹在運煤途中休息的駱駝,以及蹲在一旁吸旱煙的運煤人。
有市民驚喜地發現,“(雕塑所在的)那個位置正好是我爺爺原來的煤場。”一座雕塑,喚醒了人們特殊而溫暖的城市記憶。
“當一段歷史漸行漸遠的時候,再次回顧與凝視,我們會從中體會到一個時代的脈動,其中的激情與靜穆,榮耀與遺憾,都化為一首凝固的史詩,銘刻于史冊之中。”吳洪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