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大 國層次多、發展不平衡,形成改革共識不容易,貫徹改革決定也難。但是另一面,大國改革一旦落實,改革紅利極為可觀。這中間有個關鍵問題,那就是穿透力。形成改革共識,做出改革決策,能不能穿透上下多個層次?
這種穿透是雙向的,不單是頂層決定穿透到底層,還包括底層的實際情況、底層創造的改革經驗穿透到上層。穿透力如何,對大國改革具有重要意義。我認為以下幾點,或許有助于增強中國改革的穿透力。
改革目標要清晰而簡單。目標清晰、簡單,穿透力才會強。以經濟領域為例,目標就是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這是總綱,帶動方方面面,包括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在政治和社會領域,就是民主與法治,特別是把公權力關進制度化約束的籠子,健全國家的法治軌道,以動員更多社會成員參與社會治理。市場、民主、法治,這幾個基本的改革目標足夠簡單,不能復雜化。中國文化能流傳下來的東西都非常簡單,因為是大國,太復雜難有穿透力。從上層到底層,太復雜的東西傳著就可能變樣,難以落地。
目標正確,又足夠簡單、足夠清楚,剩下的就是堅持。簡單明了的改革目標堅持下去,穿透力才強。大國改革要有簡單明確的方向、清楚的內涵,不能來來回回地變,再加上堅持,穿透力才大。
對改革決定和改革目標的各式解讀,能減則減。改革決定是行動綱領,不是一套復雜理論或“說辭”。不需要層層多部門“解讀”,本來就不難讀,讓人們直接讀中央《決定》原文,讀了就行動。復雜化的“解讀”一句變五句,五句變五十句,補丁摞補丁,讓人無所適從,最后可能啥事也干不成。有些“解讀”甚至與《決定》南轅北轍。
拿我比較熟悉的土地制度改革而言,中央深改領導小組批準的改革方案,架構本來很清晰:不碰“三條底線”,鼓勵地方更多探索、實踐和創造。但經過各色解讀,似乎“底線”成了一個封閉的圈,只能圈里踏步,不得越雷池一步,什么地方探索、市場目標,通通不見了。
在我看來,出路是減少解讀,尤其不要讓部門利益、既得利益、過時觀念,利用解讀之機,把原本正確、清楚的決定,變成混雜含糊的信息謎團,妨礙穿透。
多交流改革的實踐經驗。決定正確、簡明,但落實會碰到各種實際情況,怎么貫徹才落得了地,還要解決什么新問題?這是增強改革穿透力的重要一環。根據我的觀察,這方面是薄弱的。中央《決定》講了很多次,底層有哪些行動發生了?是在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后發生的嗎?哪些可以獲得普遍應用的經驗?哪些有缺陷?哪些有誤差?
其實在底層,有很多往市場方向走的行動、擴大民主法治的行為。1999年互聯網剛興起之時,出現了網絡語音通話。當時主管部門認為它違背了有關通信法規,創新者被沒收財產還一度失去自由。福州市中院審理該案時,認為一審法院判決于法無據,要求發回重審。這個案件的含義是,凡是法無禁止的,可以也應該給創新行為留下空間。
這是一個好案例。這個案例如果能傳遞到上層建筑里去,那么反行政壟斷也好,增強市場競爭也好,按統一規則來分配利益也好,都會得到實質性推動。有時借一個反例發動全社會討論,會增強改革穿透力。
在關鍵區位形成新體制。現在一般認為我國的產品市場發展得好一點,要素市場發展得弱一點。究竟什么才是要素市場?譬如土地市場,并不是每個村莊都要成為土地交易的場所,因為要素交易及其價格發現,需要在區位上相對集中。新聞里常聽到“全球油價”這個詞,它其實是在很小的區位,即高端石油市場上決定的。要增強中國改革的穿透力,就要抓關鍵區位,因為新體制在這些區位運行得起來,原體制就能被突破,就會產生輻射力。
上海自貿區擴大到天津和深圳,表現了穿透力,但似乎還不夠有力。為什么上海的金融改革要放到港口倉庫區去?放在陸家嘴輻射力不是更大嗎?后來加了一句,把自貿區政策部分擴大到浦東新區,希望有關金融服務的政策,不僅僅在貿易港口的倉庫區起作用,而要主動擴大到浦東中心城區,并對整個長江流域、南方、全國乃至亞太地區,產生更大的輻射力。
去掉一些硬障礙?,F在強調依法行政,是依現行法律法規行政。但是現行法律法規部分內容與改革決定沖突。要往市場經濟方向走,建設法治國家,就不能不觸動以往制定的部分法律法規。所以,當下的改革要與修法改法并進,最好有一個目錄單和時間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