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我們家的溫飽往事

文/曲桂芝

那一年 我們家的溫飽往事

文/曲桂芝

那是1952年，新中國剛剛建立不久，滿目瘡痍，加上連年大旱，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去世的。最悲痛的要數母親，她不僅僅失去了親愛的丈夫——中年喪夫，最要緊的是，我家的擎天柱倒了。我們這個家，老的老，小的小，傻的傻，八九口人，都等著吃飯！小腳的母親咬緊牙關說了一句至今讓我銘記于心的話：“天做得，人受得，發昏當不了死。”

苦春頭子，天不下雨，野菜很少，星星點點的，早被人們挖光了。母親只好到十五六里地以外的榆樹林子北山去挖。記得有一天，母親早早地把我們叫起來，她手拿著大布口袋，把毛驢牽出來，說：“今天挖菜比不得以往，要出去挺遠，你們幾個在家好好看家，不要亂跑，等我回來吃飯。”說完，就牽著毛驢走了。母親一走，我們幾個小孩子害怕，把門插上在屋里玩。后來晌午已過多時，我們全都餓了，母親還沒有回來，就著急了，但不敢開門出去。盼呀，等呀，剛剛聽母親回來了，趕快下地去開門。熾烈的陽光下，母親牽著毛驢，驢背上馱著一大口袋野菜，裝得實實的，費很大勁才能卸下來。

看到母親滿臉汗水、一身疲憊的樣子，我一陣心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可母親顧不得勞累，招呼著我們說：“快把菜口袋拖到外屋地上，快擇、快挑。”母親不用問，就知道孩子們都餓了。我們幾個把一大口袋野菜使勁拖到外屋地上，掏出來，那菜連曬帶悶，滾熱的，似乎都燙手。滿滿一地，一大堆！

母親一刻沒停歇，先燒一大鍋水，把野菜燙熟，大致洗了洗，放了一點炒面和少許豆面，又放了鹽和蔥，拌出一大盆菜飯。大家你一碗我一碗地搶著吃，吃得那個香甜！七八口人都吃飽了。母親當時是累而滿足的吧？我當時光顧著搶飯吃了，沒有注意她的表情。

母親不僅勤勞，而且有謀略。她不但想方設法不讓全家餓死，又能從長遠計議，想著明天后天明年后年吃什么。災害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野菜挖光了，樹皮啃完了，吃什么呢？她到處張羅早熟的“抗山紅”谷子種，六十天還倉；“五月先”土豆、豆角，早熟的大麥種，還有倭瓜，這些都能在大批的糧食成熟前接濟上。有的種好了等雨，有的等不及，母親就帶我們抬水澆地，種上保命田。

有一次，母親帶我到碾道軋面，大道上過來一對逃荒夫婦，他們用筐挑著兩個孩子，老遠聞到新炒麥子的香味直奔碾道而來，見了我母親，啥話沒說，跪下就磕頭，哭著哀告說：“救救我的孩子吧，讓他們逃個活命吧！”非把兩個孩子留給我母親不可。善良的母親見此光景，眼里含著淚，把兩口子扶起來，說：“孩子我不能要，我們也養不起。可我也不能看著你們餓死。”說著，把碾好的大約五六斤炒面全部送給了他們，說：“拿去喂孩子吃吧，也免得你們骨肉分離。”逃荒夫婦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好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們小孩子先是看熱鬧，后來看到母親把炒面都給了人，只剩下一點點麥粒，心疼得哭了——我們和小腳的母親起五更爬半夜，才種出這么點糧食，自己都舍不得吃呢，給了陌生人！

母親安慰我們說：“寧救窮人一口，不給富人一斗。給窮人一口就是一條命。咱們守家在地，少吃一口，不就省出來了？啥能比命值錢！”

烈日炎炎，多少天不下雨，大地里的小苗眼看就要枯死。一般人家望苗興嘆，都撂荒不管了，上了。可母親不。別看她是個小腳女子，卻是個輕易不肯低頭的人。她抗旱有絕招：勤耪。俗話說：“鋤頭有火，鋤頭有水，你耪耪，苗就長長。”傻叔、老叔、哥哥齊上陣，天天出去耪地。耪一遍，耪二遍，母親說不行，得耪三四遍，把地耪得撲騰騰暄呼呼的。

快出伏時下了一場大雨，我家的莊稼由于勤耪保水根沒旱死，遇水齊刷刷長起來。母親高興地說：“老天爺不滅大傻瓜，這回咱們娘兒們揀著了。”

我老家的山光禿禿的，人們燒火做飯取暖都沒有木柴。為了儲備一冬的燒柴，母親年年帶我們摟樹葉子、揀谷茬。入秋前母親早早準備好耙子、花簍、麻袋，院內搭好裝樹葉子的圍墻。看準時機，等樹葉子黃了，天一下雨，必然刮風、上凍，樹葉子就都落下來了。往往凌晨時雞還沒叫，雨停葉落，別人家還都在香甜的夢里，母親卻早已穿衣做好準備了，不管天多冷，有沒有月亮，她都帶上我、老姑、傻叔去摟樹葉。我們娘兒幾個負責摟到一堆，裝入花簍或麻袋，傻叔就往家背，摟完一片樹林再去一二里地之外的另一片。一個早晨下來，不知我們摟了多少麻袋、多少花簍樹葉子，一秋摟的樹葉堆滿小半個院子，冬天做飯不愁，屋里暖暖的。

有一次我們去摟樹葉，因為起得太早，沒有月亮，還下著小雨，四周漆黑一團。當我們走到刀把地南頭時，準備下一個坡，這個坡又陡又窄，母親腳小身體不好平衡，一腳沒踩準踩空了，一頭扎到坡底下，暈了過去。我們幾個趕忙圍上去，喊叫媽媽，可怎么叫她也不回應，嚇得哭喊起來：“媽媽，媽媽……”過了半天，母親才緩過來，清醒了，安慰說：“你們喊啥，我沒事。誰沒有摔著碰著的時候。”母親臉上摔出血，腳背也腫了，但她像啥也沒發生一樣，照樣帶著我們摟柴火。

有時候我們跟著母親干活干多了，也抱怨，母親就說：“人都是生病長災死的，哪有干活累死的？干活累不死人。”

就這樣，我們這個老弱病殘的家，憑著母親的勤勞和智慧，一家人都沒餓死凍死。而不挨餓不受凍，是那個年代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