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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地圖視角下的中國古代小說
·張袁月
·從文學地圖視角研究小說,是將文本轉換為可感的空間形態,通過分析文本與地理的關系解讀文學現象、揭示文學規律。小說具有的地理學屬性與細致準確的地理描述,為繪制地圖提供了可能。作家對文學地圖區域的選擇、對地理空間的表現以及對地圖元素的設置等,可以折射出作家的文學意識與價值觀念、所處時代特征。而將多張文學地圖放在一起比較,從時代、區域、文體等不同視點解讀,則可能發現地域意識差異、文學觀念變化、文學嬗變過程等普通視角不易發現的問題。
文學地圖 古代小說 文學地理 空間 景觀
長期以來,古代文學研究多采取時間維度的線性模式。20世紀末以來,空間維度的文學研究漸受關注,文學地理學也隨之興起,文學地圖則是融合文學與地圖而應用于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一種研究方法?!拔膶W地圖”的想法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金克木針對當時文學研究“長于編年表而不重視畫地圖”的現象,提出應進行“時空合一內外兼顧的多‘維’研究”。1990年,袁行霈在《中國文學概論》嘗試將作家按地域而非歷史分期來進行探討,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應用“文學地圖”的觀念來觀照文學史。2003年,楊義提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命題,不再簡單地截取一個區域進行文學分析,而是將不同地域、民族的文學資源容納進來,以完整、全面地呈現中國文學版圖,推動空間維度的文學研究進入新階段,并引發了世紀之交的文學地圖熱。然而,不少標注“文學地圖”的著作有名無實,更像是文學勝地的旅游指南,學理性不強,而該命題開啟的地圖視角下的研究范式意義卻未得到應有的關注和探討。由此,2015年梅新林撰專文《論文學地圖》,從學理的角度對文學地圖的論題進行了系統論析,預示著“文學地圖”從一個比喻性的修辭名詞逐漸成為學術性的研究方法。
實際上,盡管“文學地圖”的內涵一直沒有得以確定和統一,但“繪制文學地圖”的工作卻早已進入實踐。20世紀70年代,張愛玲在譯注《海上花列傳》時,就曾根據作品內容繪制出一幅上海地圖附在文本之后,開創了國內繪制文學地圖的先河。而真正學術性系統性的實踐則以1995年曾大興《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和2006年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為代表。從兩部論著所繪文學家的地理分布地圖,可直觀看出文學分布特征、中心移位、文人流向等傳統視角不易發現的文學現象。近年來,更多學者致力于“繪制地圖”的工作。繪制地圖的方式可分兩類,一類以作家為主體,以文學家的占籍或行蹤來繪制地圖,另一類以作品為主體,以作品產生的地點或描寫的地域來繪制地圖。從學術取向與路徑來看,對文學地圖的應用主要在三個層面展開:一是文學歷史地圖,即通過標注作家或作品所在區域來展現文學的地理分布,從而發現文學史的演進過程及規律,如胡阿祥《魏晉本土文學地理研究》(2001)、張劍《繪制文學家族的文化地圖》(2009)、劉躍進《秦漢文學地理與文人分布》(2012)、夏漢寧《宋代江西文學家地圖》(2014)等;二是創作活動地圖,即通過標注作品的創作地點來分析地域特征,或以之串聯作家的創作活動,從而對作家思想歷程、交游經歷、時代風尚等做出解讀,前者如戴偉華《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2005),后者如羅鳳珠《唐代詩人行吟地圖建構:李白、杜甫、韓愈》(2014);三是作品文本地圖,主要根據文本的相關描述,建構作品的空間地理。李鵬飛《古代小說空間因素的表現形式及其功能》、侯曉晨《唐傳奇對地理空間敘事功能的強化》是其中分析較為細致的論文。總的來說,無論是繪制了實體性的地圖,或是以文字表述“繪制”出可感的非實體性地圖,這些成果都體現出地圖視角在認識文學現象、揭示文學規律方面的積極作用。不過,從整體來看,目前研究集中在外部的文學家地圖,對文學作品地圖著力較少,在作品上也相對偏重詩文,對小說的研究還比較零散,因此本文的“文學地圖”著重對小說進行探討,以期發掘地圖視角在小說研究方面的獨特功能。
本文所說的“地圖視角”,是指一種從空間維度研究小說的方法,通過將文本描寫轉換為可感的空間形態,并進一步分析小說文本與地理空間的關系,從而解讀文學現象、揭示文學規律。作為由環境、人物、情節構成的文學形式,小說本身具有文化地理學家所說的“內在的地理學屬性”。而中國古代小說在地理空間設置上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即故事雖虛擬,地理位置和路線卻常常真實精確。比如《任氏傳》、《李娃傳》的地理描寫與長安空間實景基本一致,《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里許宣的祭祖路線與臨安坊巷道路確然不紊等,完全可據此繪制地圖。因此,從地圖視角觀照小說,不僅必要,而且可行。
作家生長或久居于特定的地域,必然受到身處環境的影響。這也是以往研究地域與文學、文化關系的邏輯基礎。而在地理學者看來,作家并不僅僅受到地理環境影響,他通過在文學作品中繪制空間,也表現著他對世界的理解。文化地理學者羅伯特·泰利(Tally Robert)甚至直接將這個創作過程稱為“文學制圖”(literary cartography)。換句話說,作家在描述地理空間時,不僅在無意識層面表現出地域文化的滲透,他也有意識地去擇取地理元素,構建文本空間的深層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并不是所有的地理空間都能成為文學地理空間,只有帶上作家的生命體驗與民族的精神投射,“空間”(Space)才能成為有意義的“地方”(Place)。這也是地圖視角與以往地域視角略有不同的地方,即它不僅重視地理環境對作家作品的影響,還關注作家作品對地理環境的反作用,而這正體現出文學研究在時間維度、空間維度之外還應具有的“精神維度”。
對于文學地圖研究來說,繪制地圖是必不可少的一個步驟,即將文本中的地理元素如地名、地理景觀、方向和路線等注記在地圖上,然而,繪制文學地圖并不僅僅要證明小說的地理描述有多接近真實的地理,而是要根據作家的“文學制圖”來繪制出一幅文本的“認知地圖”,再結合真實地域和歷史因素探討作家對文本地方的“認知地圖”,通過解讀和解碼作家的制圖策略,揭示隱藏其后的文學規律與文化意蘊。文化地圖學派代表人物馬克(蒙莫尼爾(Mark Monmonier)指出,“所有地圖都使現實失真”,因為“所有的地圖繪制者都利用概括和象征手法,突出重要信息,壓縮次要細節”。也就是說,作家不會將真實地理世界中的所有元素都繪制到地圖中,他只選擇他認為重要的地理空間和地理元素進入地圖。因此,通過觀察作家選擇哪個區域進入地圖、以哪個區域作為地圖中心、對哪些地圖元素進行注記等,我們可以窺見作家的文學意識與價值觀念。而將多張文學地圖放在一起比較,則可能發現地域意識的差異、文學觀念的變化等普通視角不易發現的問題。
(一)對地圖區域的選擇
從地圖的敘事語言來看,一張文學地圖聚焦于某個區域、空間或景觀,體現著作家的主觀意識,也折射出他所處時代的特征。一般來說,作者選擇的主要區域往往是他熟悉的區域,小說人物的故事雖不一定是作者親歷,但小說人物活動的區域卻經常是作者有過經歷的區域。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江西人鄧志謨《鐵樹記》寫凈明道祖師許真君得道的故事,修道之處就在江西南昌;河南人李綠園《歧路燈》小說地圖的主要區域在河南;《西湖二集》的小說地圖聚焦西湖,而作者周清原即是杭州人;“三言”主要故事發生區域在江南一帶,其中涉及蘇州的篇目就有30篇,占到“三言”小說總數的四分之一,而作者馮夢龍正是蘇州人;《聊齋志異》的小說地圖區域覆蓋全國,但從各區域出現的頻率來看,山東省內各府有240篇,幾乎等于其它各省篇目的總和,而以淄川為故事發生地的篇目最多,共計64篇,占到山東省的1/4。顯然,《聊齋志異》雖然記述精怪狐仙一類非現實的故事,但蒲松齡在創作時在很大程度上依托了家鄉和周邊的熟悉地區來展開想象。如果按情節單元(以地理空間轉換為情節單元劃分標志)來繪制《儒林外史》的文學地圖,可以看出,南京及其所在南直隸是小說地圖上的一個重點區域,出現頻率最高,分別為16次和19次,這與吳敬梓在南京長期的地域經歷密不可分;另一個重點區域則是浙江,出現頻率高達19次,這也是吳敬梓的主要活動區域。
不過,如果僅止于此,那么這只是一個地域性的研究,文學地圖的意義在于,可以從空間分布發現文學現象與規律。如果將《儒林外史》的小說地圖與明代科舉的熱點地圖(Heat Map)相比較(見圖1),能直觀地看到兩者基本相合:除去第一回楔子,小說第二回從成化末年的山東寫起,轉至廣東,這屬于熱點圖上1-2級區域,間及京師(1-2級,核心區域熱度3級),進而至顏色更深(核心區域熱度4級)的江西,科舉熱度呈逐步升高的趨勢,之后小說情節轉入浙江和南直隸,而在熱點地圖上,浙江與南直隸的色度又比江西更深,科舉熱度最高的6級區域恰在兩省內??梢?,作者對小說地圖區域的選擇并非僅僅源于自己的地域經歷,還有著精心的布局安排,地域的流動也有著一定的邏輯順序,即由科舉熱度低的區域趨向熱度高的區域。小說地圖的核心區域是熱點地圖上色度最深的浙江和南直隸,情節單元出現頻率最高(均為19次),兩省地理位置正位于東南,與第一回楔子中“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構成了巧妙的呼應,小說主題由此凸顯。
在之后的敘事中,我們發現絕大部分出現故事出現在南直隸,但之前的山東、江西、浙江也參雜其中,還增加了之前情節中未出現過的陜西、四川等區域。有研究者認為陜西、四川等地域故事可能并非原書所有,而是后人附加的部分。在沒有確證之前,我們不妨認為它們仍屬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查看科舉熱點地圖,陜西主要區域的科舉熱度在2級,而四川大部分區域科舉熱度在1級,在小說地圖中空白的東北、內蒙、青海、西藏、云南等區域,科舉熱度為0。唯一不一致的是,在科舉熱點地圖上熱度較高的福建省,在小說地圖上卻缺席,沒有任何情節單元。而查看清代科舉熱點地圖,會發現江浙兩省仍是熱度最高的區域,而福建的科舉熱度已經退居到次層級,或許是因為身處清代的吳敬梓參照了當朝的科舉狀況,而將次層級的福建進行了舍棄。至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儒林外史》小說地圖的地域流動:先從外圍漸次集中至東南,又由東南核心區域南直隸向外層層輻射,至浙江,至山東、江西、廣東,擴散至陜西、四川。從地圖上來看,無論向內集中或是向外輻射,小說選取地域的地理位置都恰似半環狀,將核心區包圍起來。科舉熱度越高,士子受害越深,熱度范圍越廣,受害范圍越廣。作者對科舉的反思和批判,對士人的擔憂與同情,皆在對小說地圖區域精心的選擇與布局中被無聲地傳遞出來,小說文本也因此具有了多重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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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代科舉熱點圖
(資料來源:根據哈佛大學CHGIS系統中的Ming Entry Exams查詢合成繪制,http://worldmap.harvard.edu/chinamap/)
(二)對地理空間的表現


(三)對地理元素的設置與處理
如果僅僅將文學地圖與歷史地圖比較,分析小說與真實歷史地理之間的接近與背離程度,那么,文學只不過成為了對歷史地理的映證。實際上,無論是與真實地理相合或相悖,作家在創作時對地圖元素的設置與處理,往往有著一定的意圖。因此,文學地圖研究應該更進一步,去探討作家在設置和處理地理元素中的“制圖策略”。

《三國演義》中與歷史地理不合之處,也是作者的有心構思。如《三國志》載關羽單刀赴會在湖南益陽,《三國演義》卻說魯肅在湖北陸口邀請關羽赴會,兩地相距甚遠。然而,這樣的地理設置讓關羽遠赴陸口,獨闖孫吳重兵之地,更加突出了他“義勇”的英雄形象。再如小說將歷史上劉備“涪縣——綿竹——雒城——成都”的取蜀線路,變為先進兵雒城,再轉攻綿竹,這是為了使諸葛亮及早入蜀;讓諸葛亮從當陽“移動”到江夏,以免受失敗之憾;將其幾次出兵地點“合并”到祁山等。正是作者在小說地圖對這些地理元素的挪移,諸葛亮的智者形象才得以深入人心,“六出祁山”的故事才這樣膾炙人口,祁山這樣相對偏遠的地理景觀也因此廣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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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唐代長安里坊地圖
(資料來源:據曹爾琴《唐代長安城的里坊》標注,《人文雜志》1981年第2期。)
如果說繪制一張文學地圖可以幫助我們發掘文本的深層意義,探索文學現象背后的成因,那么繪制多張文學地圖,并將它們進行比較,則可能在動態的視點中獲得更多的新發現。以小說而言,可以從以下幾方面入手:
一是以時代為視點,則可以共時性地比較同時代小說地圖區域的疊合與溢出,也可以歷時性地比較不同時代小說地圖區域的重心移位。例如,將唐傳奇單篇小說中的地名注記在地圖上,再將全部小說進行疊合比較。經過詞頻統計,231篇小說出現的810個(1230次)地名中,復現率排在前三位的是長安、洛陽、太原,分別為50次、11次、11次,此外,指代都城的“京”也出現了11次。可見,唐傳奇地圖中的主要區域正是唐代的三大都城,其中長安的出現頻率又遠遠高于其它地區。而長安內疊合區域又主要于長安東南平康、新昌一帶區域,而西北區域多為空白,這當與東南區域官僚住宅多、商業網點密集、有樂游原及曲池這樣的文化活動中心有關,反映出政治、經濟、文化地理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再歷時性地來看,宋代小說地圖的區域中心則轉移到汴京或臨安,明清小說地圖區域多分布在江南地區,而在不同時期又有移位,如從揚州、蘇州移位到上海,而即在晚清上海,不同時段又各有側重,如初期聚焦四馬路,后期向大馬路移位等。這與作者所處時代的政治、經濟及文化中心基本是一致的,小說地圖總體態勢是以都城或繁華城市為中心區域,這與小說家地圖也是基本一致的,體現出中國古代小說的生成與傳播特點。


由于視角的轉換,文學地圖可能為中國古代小說研究打開新的視野。而需要注意的是,文學地圖雖是空間性研究,但它不是孤立分析空間,而是要以空間維度為視角,結合時間維度,建立起多維交織的立體時空;雖是地理性研究,但它不能脫離具體的時代、社會和文化,不能脫離具體的文本,因而文本細讀與文化分析也是必不可少的。唯此,文學地圖的功能才能真正發揮出來。
注釋
:① 金克木《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讀書雜志》1986年第4期,第85頁。
② Mike Crang,Cultural Geography,London:Routledge,1998,p. 44.
③ Robert T. Tally,Geocritical Explorations:space,place,and mapping in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1,p.1.
④ Yi-Fu Tuan,Space and Place: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London:Edward Mold,1977,pp. 6-7.
⑤ 楊義《文學地圖與文化還原》,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頁。
⑥ 顏紅菲《開辟文學理論研究的新空間——西方文學地理學研究述評》,《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4年第6期,第116頁。
⑦ [美]馬克·蒙莫尼爾著;黃義軍譯《會說謊的地圖》,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1頁。
⑧ [清]吳敬梓《儒林外史》,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頁。
⑨ 葉楚炎《地域敘事視角下的《儒林外史》結構——兼論《儒林外史》的原貌問題 》,《明清小說研究》2013年第1期,第110頁。









(責任編輯:倪惠穎)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
“文學地圖視角下的中國古代小說研究
”(項目編號
:15CZW024)、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課題
“文學地理視域中的中國古代文學
‘地圖
’研究
”(15CX04066B)階段性成果
。張袁月(1985— ),女,四川成都人,文學博士,中國石油大學(華東)國際教育學院系副主任,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