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韓麗晴
以追問實現救贖
□采訪韓麗晴

丁捷/卜新章攝
《莫愁》:《追問》出版一段時間了,讀者閱讀熱情持續不減,許多單位請你去做學習報告會,作為作者,您有新的想法嗎?
丁捷:《追問》的熱度確實很高。有人認為這是切合了反腐的時機,因而走紅。這只說中了一小半。作為一部未炒作的純文學文本,《追問》數月銷量全國第一的重要原因,就是這是一部深入書寫人性的作品,它呈現的不是簡單的真實,不是那些故事性的事實,而是潛伏在人生里的人情的真實,人心的真實,人性的真實。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寫作者的智慧和閱歷,更需要勇氣——恕我直言,當下文學奇缺社會關注度,原因不在當代作家缺少才華,而在缺少勇氣,心靈矯弱,沒有力量。很多人讀完書之后都希望跟我聊一聊,進行一次“再追問”。是什么觸動了大家的內心?一定是作品深處的力量。我不想再寫《追問》這樣的作品了,寫作的過程艱難而又苦悶,我覺得很傷身,很傷心。但過幾天,也許我又沿著這條路勇往直前。寫作者有時候是自虐的,就像登山者總是踏著同伴的尸體繼續攀登一樣。要看下一步什么樣的靈感之魔來糾纏我了。
《莫愁》:書中涉及到一些官員背后的女性,比如小李、小凡、小喬、孫蘭、郝寧、安娜等等,有些面目模糊,有些面目單一,但都充滿著某種欲望,您如何看待類似于她們這群人物?
丁捷:女人為情所生,男人為情而戰。有情的人生,才是風流人生;為情的戰斗,才是英雄的戰斗。只是,情與情,并不相同,情的性質決定了人生的品格,決定了是成為英雄,還是成為梟雄甚至狗熊。我常說,親情要正,正才醇厚;愛情要純,純才恒久;友情要雅,雅才安全。這些道理不深奧,都能理解。但是落到一個具體的人身上,有時候就混沌了。比如《追問》里寫到一個趙副市長,跟三個女人搞了三個家,生了三個孩子,他認為他沒有靠強暴、交易或者欺騙來獲得這些女人,都是兩情相悅的產物,所以可以視為“真愛”。其“犯罪”是因為自己是一名黨員領導干部,體制使自己“被犯罪”。還有另外一位與女明星有染的金融高官,也持有此觀點。我問他們,“風流”的前提是不是應該“風雅”,他們認同。我問,“風雅”的前提是不是應該“善”,他們也認同。我繼續問,那你們這種家外情,善嗎?如果你們彼此覺得無互相傷害,是善意的,可你們的妻子兒女能坦然接受、內心毫無傷害嗎?你的非婚女人,她們的家人覺得你們的感情“善”嗎?他們被我追問住了,沉默不語,或者表達出一份愧疚和羞恥。我也接觸過幾個我訪談過的落馬高官的女人,她們無不為自己沒有把握住感情的“度”而懊悔萬分,大多數在對方出事之后,至少都有過自殺的念頭。她們的共同特點是屈服甚至崇拜、依賴男權,缺少獨立人格,我認為她們雖然為人們不恥,但也值得同情。所以說,《追問》是一部人生“教訓書”。
《莫愁》:全書許多篇章都寫到,情感幾乎是被查處的官員們的最后一道防線,那雙“履新”的鞋子,別有意味。你采用第一人稱自敘的方式,把自我剖析的機會和話語表達權盡量還給了他們,也是盡量在還原當事人內心的真實,這不同于報刊網絡報道案情時的程式化、臉譜化,人性的復雜性由此就在作家的筆下有了更多的展示空間。對采用這樣的敘事風格,是怎么考慮的?
丁捷:我不能直接去表達他們,而應該去替他們表達自己。這是我當時選擇口述體的初衷。《追問》是一個群像大電影,主角有8個,且這8個特別有個性的典型,要由我一個人來當表達替身,你可以想象這種難度。有位首長讀了《追問》,轉達他的意見,其中一條是“表達精準”,我聽了特別高興。我想,他說的一定不止于“政策水平”之類的東西,一定有對文本的肯定。我在網上看到有一位讀者說了一句非常高水平的評論:“《追問》來自案例,但比案例本身更真實?!边@個,大概就是文學的價值,傳美傳善更傳真吧。
《莫愁》:《曾記否》這一篇讀完,禁不住潸然淚下,這是一篇模糊了“好人與壞人”簡單標簽的文章,釆寫這篇時的感受一定也有別于通常吧?
丁捷:《曾記否》里的美女區委書記,與她丈夫原本相濡以沫,攜手奮斗,可以寫就一篇人生佳話。但是她為了報答夫妻恩情,最后“被違紀”,夫妻倆的大半段人生何其美好,何其勵志,可是他們的人生結局卻如此令人大跌眼鏡。始于美麗,終于羞恥,在我研究過的近千腐敗案例中,類似的不是個案?!对浄瘛芬彩且粋€成功地“把紀律挺在前面”的反腐案例。應該說,被撤職的女書記結局悲劇里尚有幾分幸運——四川有一位美女縣委書記,跟她的經歷有些相似,只是在不斷犯錯誤的過程中,未受到紀律的及時攔路,最后從違紀滑向違法深淵,收受巨賄,被判處無期徒刑。這個更悲慘。我起初選擇了四川這個案例,但下筆時甚至無法忍心,最后放棄了。給壞人一個悲劇結局是正常的,給“不怎么壞的人”一個悲慘結局,心里有點難以接受。
《莫愁》:全書中,除個別當事人外,多數主角都沒有姓名,甚至連一個簡單的便于稱呼的A、B都沒有,這樣安排的深義是為了突出共性模糊個性?
丁捷:首先,這是一部紀實文學作品,應該最大可能地避免現實的直接對應性,同時還需要一些文學提煉,一些藝術處理。其次是,我在面對受訪落馬官員時,都有承諾,就是不會讓讀者對號入座,這可以讓受訪者放下后顧之憂,輕松與我交心。我無意渲染個人的罪惡,只是希望通過尋找個人的精神“暗裂”,來發現社會的病理,提供修補體制薄弱藥方的可能——哪怕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可能。我不會去推出某一個罪人,讓他以個體的形式接受社會的群毆,這不是文學的目的。功成名就,欲望膨脹,是人性里最難克服的共性。只要這種共性能與權力勾結,不管你鞭撻多少人,一部分人皮開肉綻,另外一部分人照樣會迎鞭而上。所以,官員說到底是權力的一個角色。權力一出籠子就具有病毒般的攻擊性和傳染性,會不斷讓掌權者生病、腐朽。合理配給公權,制約官員任性,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莫愁》:書中寫到的這8位主角,幾乎個個自覺無辜,都是因為別人趨利把自己拉下了水,自己只不過是“沒有抵擋住誘惑”。就是包括《曾記否》中的女書記,也是因為“先生公司競爭對手的舉報”才犯了事。反腐一直在路上,但似乎人性的覺悟始終沒有被喚醒?
丁捷:《追問》之所以取名“追問”,目的是喚起更多的追問。如我題記所說的,“為什么人被徹底打垮之后才會追問自己的內心,為什么有的人被徹底打垮之后依然無法追問到自己內心的真實”。外因固然在謀害他們的人生,但是若沒有他們自身的內因合謀,一個人是不會被輕易放倒的。他們為什么沒有被喚醒,一種可能是裝睡,另一種可能就是,他們一向沒有真正清醒過。這也正是他們必然敗落的論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