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燈影里的絕唱

文/公孫欠諛

琴聲燈影里的絕唱

文/公孫欠諛

黃土高原上，車子艱難地爬上一段陡坡，揚起一路灰塵。一拐彎，勉強擠進一道窄門，王姓百的皮影戲公司就坐落在甘肅環縣城外，環江東岸宋代古塔后面的這個院子里。

院子里堆著一些生活用品。幾眼窯洞和一排簡易房屋，既是公司的演出場地，也是經營和展出場地。平時來這里參觀的人不多，窯洞里供演出用的臺案上積了一層薄灰，幾本供人傳看的介紹和唱詞是1982年手抄的。王姓百說：“有客人要看皮影戲，就會聯系縣里的戲班子來演出。”稍停，他又補充：當然是那些最好的戲班子！”

史呈林的班子就屬于最好的。老人是本地的非遺傳承人，平日里在家忙農活，有時來這里演出，唱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

“亮子”和“城”

史呈林和他的幾個徒弟坐在“城”里。

隴東一帶把表演皮影時用來投影的白色幕布叫“亮子”，“亮子”后面用麻繩圍成的演員活動的區域叫“城”。“亮子”一般長2米，寬1.1米。史呈林把一個個皮影小人和道具拿出來，晃晃悠悠地掛在“城”邊的麻繩上。老人說，要先準備好，袍子類、翎子類、旦角類，唱什么戲就要把什么角兒先掛出來，要隨手就能取到。唱戲用的皮影不僅有人物，還有道具、布景，例如花瓶、桌椅、門窗、房屋，甚至山水蟲魚、牛馬牲畜。徒弟們各自調試著自己手上的家什，有二胡、鑼、镲、梆子、鼓、嗩吶等，一陣叮叮當當過后，史呈林把頭從“亮子”后面伸出來：“想聽出啥戲？”

《白蛇傳》是史呈林經常演出的劇目。“一不該奔西湖曾把景玩，二不該離峨眉下了寶山，三不該我不聽仙兄相勸，四不該收青兒作為丫鬟，五不該飲藥酒真身出現……”史呈林一個人唱，一個人演，這些戲詞不知唱了多少遍；徒弟們操持樂器，偶爾幫腔吼一兩聲。

皮影戲一唱就是兩三個小時，一個人在“城”里，生、丑、凈、旦，走、坐、跑、踢，像是演繹了一遍濃縮了的人生。《白蛇傳》中有一段最精彩：史呈林揮舞著兩根挑桿，一條青蛇就在“亮子”上奔騰起來，時快時慢，他用口技發出的聲響也時急時緩。

史呈林

年近古稀的史呈林生于皮影戲世家，7歲隨父學藝，16歲獨自登臺，唱了一輩子皮影戲。“20世紀80年代初期皮影戲紅火了一陣子，那個時候大家是真喜歡。現在找活很難。過去每天都有演出，現在一個月也就一兩場，遠不如從前了。”演出結束后，史呈林把一個個小人仔細拆開，用牛皮紙分類包好，整齊地夾在拳頭厚的書冊里，再放進兩只大木箱。“這些皮影可貴了，要找別人買的，最差的也得三百多塊錢一個……”

徒弟們把木箱搬出窯洞，放在一輛農用車上，史呈林最后一個出來，坐到車上，徒弟開著車出了院門。車廂里，褪了色的舊箱子上依稀可見5個毛筆大字：“唯有戲是真”！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史呈林有著很多的無奈：“說是我徒弟，其實不是，只是因為我年紀大了，大家尊敬我，甘愿說是我徒弟。唱皮影戲不掙錢，我原來的徒弟都打工去了。現在打工都比唱皮影戲收入高，人家就不干了，走了！我也就能唱到啥時候就到啥時候，再唱不了幾年就要到閻王爺那里唱去了。”

說話的當口，史呈林的幾個徒弟就在旁邊。他們有的收拾自己的家什，有的坐在一旁抽煙，臉上沒表情，也不接話。老人停了停，瞥了他們一眼：“現在的年輕人，都看電影、看電視、搞電腦去了，沒人來看皮影戲，也沒人愿意搞皮影戲。”

縣里唱皮影戲的班子雖然有50多個，但隨著演藝人員逐漸老化，水平逐漸退化，劇目陳舊，皮影戲正在一條越來越窄的胡同里艱難地行走。照此下去，一定會有那么一天，在某一個胡同的盡頭，皮影戲將結束它的歷史使命。

“畫紙”和“刻皮”

在沒有電影電視之前，皮影戲是土電影。如今雖然民間還有皮影戲，卻已經被人們冷落。一些喜愛皮影戲的人還在努力。刻了一輩子皮影的王勤政說得好：“沒有哪一種藝術造型永遠只看得到側面，只有皮影戲能做到。”

王勤政過去收藏了不少老皮影，為這老伴還跟他生氣，因為他花的都是吃飯的錢。后來他就想了個轍：跟戲班子換皮影，用自己刻的新皮影換人家的舊皮影。王姓百夫婦也從民間收集了不少舊皮影，放在公司的窯洞里展覽。看標題：《天堂》《地獄》《游春圖》《皇恩浩蕩》，很符合“道情”的意義。王姓百說，窯洞里濕氣重，并不是保存皮影的合適場所，但沒有辦法，條件就這樣。

王勤政做這個行當已經有40多年了，到他是第四代。他說：“民國十八年（1929年），環縣三年沒有下雨，我二太爺（曾祖）帶著老婆兒女逃荒走了。二太爺原來是塑佛畫佛的，逃荒到陜西，就跟人家學了刻皮影演皮影戲，打下手。干了幾年后回來，就自己刻自己演了。到我父親的時候，原來家里還有一套唱皮影的箱子，可惜‘文革’中毀掉了。1979年，政府要把老的東西保護起來，就把老藝人集中起來，唱的、跳的、做手上活計的都得到了保護，皮影戲也在其中。于是我又做了一套箱子，唱了幾年。唱得不好，后來就專刻皮影了……”

59歲的王勤政語速很快，不像是個做精細活的人，一旁他的老伴則一言不發。他拿妻子調侃：“早年，就是這個婆娘反對我做皮影，后來可以增加點‘經濟’，她才閉嘴了，現在她還幫我涂色呢！”老伴一臉不悅，依然沒開口——畢竟王勤政賣皮影所產生的“經濟”對這個家很重要。賣皮影的錢都由老伴收了，放在臥室一張桌子的抽屜里，上面加了鎖，鑰匙在她手里。

王勤政有40多把雕刻工具，都是他自己做的。他拿起一把剪刀，隨手剪下一小塊牛皮，用筆描畫了一番，然后放在案上，操起一把刻刀，兩三分鐘，一個皮影人頭就基本成型了。

除了有深厚的制作功底，他還在繼承的基礎上有所創新。他的作品除了傳統人物外，還有“金陵十二釵”、“益壽延年”等內容。

別人欣賞他的作品時，王勤政總是一臉得意地笑。而更令王勤政欣慰的是，祖宗傳下的手藝有了傳人——兒子的作品更精更細，現在在市場上已經賣得比他的貴了。

王勤政

從環縣街頭走過，到處都可以看到皮影，即使是賣日雜的小鋪子里也有作為工藝品出售的皮影。這些皮影有的制作粗糙，卻價格不菲。除手工制作的外，還出現了機制皮影，甚至有人用非天然皮革制作皮影，一度對手工皮影沖擊不小。

有一段時間王勤政的皮影銷路很成問題。手工制作不能承擔大批量的生產，而且制作成本高，這里機器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但手工作品“沒有兩個是完全一樣的”，王勤政相信這一點。果然，很快人氣就又回來了，現在，他做的皮影被人買去用于演出的很少了，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工藝品被人買去收藏。收藏的東西肯定要買最好的，所以手工的還是占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