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三煤城轉型路徑觀察:擺脫“資源詛咒”進行時(上)

資源枯竭、結構單一、體制僵化,是東北老工業基地振興的三大“攔路虎”,在為數眾多的資源型城市中表現尤為突出。2015年以來,記者連續3年跟蹤觀察遼寧阜新、吉林遼源和黑龍江雞西等煤城經濟轉型,試圖從經濟增長、產業變遷和國企改革等視角,探尋這三座資源型城市破解“資源詛咒”的突圍之道,可為更多資源城市選擇轉型路徑提供參考。
因煤而生、因煤而興、因煤而衰,仿佛是這三座百年煤城的宿命。昔日成就這里繁榮與輝煌的煤炭資源,已經深陷成本畸高、儲量殆盡的雙重枯竭之中。自2001年阜新市被國務院確定為“全國首個資源枯竭城市轉型試點”,隨后幾年又與遼源市一道,先后被列為“東北4個”“全國首批12個”資源枯竭城市轉型試點。
與阜新、遼源因儲量銳減造成資源“長板”變“短板”不同,仍有60億噸原煤儲量的雞西,由于產業鏈條短、綜合成本高等原因,也已深陷經濟危困之中。2015年,雞西煤炭行業稅收貢獻僅有5億元,根本無法支撐這個180多萬人口的城市經濟。以至于在去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才會赫然列入“經過不懈努力,我市被納入國家資源枯竭型城市轉移支付補助范圍”的“成績單”。
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煤炭市場波動如同“過山車”,既有一路高歌的“黃金十年”,也有量價齊跌的產能過剩。這三座煤城中受沖擊最大的,莫過于當地的大型國有煤礦——阜新礦業集團、遼源礦業集團和龍煤集團雞西礦業分公司。
這些素以當地經濟增長、稅收收入和社會就業“頂梁柱”自居的大型國有煤礦,在產能過剩、市場低迷的沖擊下,更是“短板”中的“短板”,飽嘗困厄之苦與轉型之痛。
“談過去豪情滿懷,看今天唏噓不已。”在去年的一次座談中,遼源礦業集團副總經理張敏,向記者坦言企業已深陷困境:一線職工平均欠薪3個月,有的單位已經半年不開支了;既提供不出足夠崗位轉崗,也拿不出足夠的補償金實施分流;拖欠養老、醫療保險的“窟窿”沒錢補,費力賣出一點煤卻收不回錢,資金周轉非常困難。
阜新礦業集團的日子似乎更糟。2015年,全集團營業收入一下子減少30個億,利潤總額由正變負。去年更是雪上加霜,由于無煤可采,本地7座煤礦關閉了6座,2.8萬名職工面臨轉崗分流。
該集團一位財務負責人透露,2016年阜新市76%的社保缺口,來自于這個多年的納稅大戶,形勢逆轉如此之大,令人猝不及防。
重壓之下,國有煤礦被迫突圍自救。在過去兩年里,阜新礦業集團分別降薪40%和35%,大批裁撤地面機構和崗位,僅2015年9-12月,集團在職處級干部人數就減少16%,科級以下干部由6159人減少到2818人,一些基層干部不得不去端盤子、打掃衛生。
遼源礦業集團打破“窮人雇保姆”的習慣,從前年起陸續裁減勞務用工。龍煤集團雞西礦業分公司為了給富余職工找活干,幾年前組織員工“走出去”在外地尋求托管煤礦,為民營企業當起了“服務生”。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煤炭市場遭遇“寒流”,曾導致大批煤礦工人下崗。十多年后,當降薪和欠薪淪為常態的困局再現,人們不禁詰問:“轉型轉了這么多年,為什么市場遇冷又會重蹈覆轍呢?”
“都怪‘黃金十年’煤炭市場形勢大好,‘資源依賴癥’復發,轉型說得多做得少!”采訪中,亦有政府官員和煤礦職工如此反思。

盡管這些煤城已宣告資源枯竭,國有煤礦產量曲線卻一度箭頭向上,與“黃金十年”市場走勢高度擬合:阜新礦業集團2001年原煤產量826萬噸,2011年增至1210萬噸,隨著市場下滑產量跳水,2015年又降至771萬噸;遼源礦業集團2000年原煤產量300多萬噸,2009年首次突破千萬噸大關并連續保持4年,2016年原煤產量降至611萬噸,本地產量僅為142萬噸。
據阜新礦業集團一位中層干部回憶,當時煤價持續走高,很多礦井都開始搞擴能改造。以1997年建成投產的艾友礦為例,當時核定年產能90萬噸,2003年擴能改造后年產量高達200萬噸以上。然而,這座最初設計可開采50年的礦井,2015年因資源枯竭正式閉坑,開采不到20年竟壽終正寢了。
坐落在全國首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市,阜新礦業集團也曾陸續規劃了一些發展接續、替代產業的方案,包括開采油母頁巖、采掘加工油砂、新建坑口電廠、開發玄武巖新材料等。
“這些項目要么沒有推開,要么進展到一半就退出不干了,目前僅留下一座投產3年尚未盈利的膨潤土廠!”阜新礦業集團董事長劉彥平向記者坦言。
雞西礦業分公司前些年也搞了瓦斯發電、煤矸石制磚等產業,由于項目規模太小,對產業轉型的支撐作用微乎其微。遼源礦業集團以礦用水泵、煤炭機械等轉型項目為重點,大多圍繞煤炭主業生存,開拓外部市場的成效并不理想。
為解決本地煤炭資源枯竭的短板,從2005年起,阜新礦業集團進軍內蒙古,在白音華地區取得逾十億噸煤炭資源,成建制轉移了數千名煤礦職工;遼源礦業集團相繼建成內蒙古金寶屯礦、長春龍家堡煤礦,還在云南、貴州等地拿到了煤炭資源。
與“資源依賴癥”相伴,這些國有煤企在經濟效益好時不改革,不但加劇了轉型的難度,也錯過了低成本改革的窗口期。以阜新礦業集團為例,由于產量上升、效益向好,企業用工總量一路攀升,從2007年4.6萬人增長到2012年5.6萬,人員增長22%以上。
“地面人員多、輔助崗位多、管理干部多,真正能下井干活的礦工還不夠用,搞不好就會顧此失彼!”提起這兩年的轉崗分流,集團工資處處長李威一籌莫展。
2012年,遼源礦業集團下屬煤機公司宣布破產,1000多名職工被有償解除勞動合同。他們提出必須以“破產重組、重新上崗”為前提才同意,企業無奈只能照辦。
在阜新采訪,記者還聽說這樣一則“改革”故事。2005年王營子礦因資源枯竭實施政策性破產,獲得一大筆國家補貼資金,用于安置補償下崗職工、償還部分債務等。破產后,集團對王營子礦的剩余資源進行重組,上千名礦工用解除勞動合同的經濟補償金參股,成立了員工持股的混合所有制企業。
幾年后,阜礦出錢買下了員工股份,混合所有制企業又重新變成國有獨資公司。職工在拿到一筆補償金后,又重新變回國企職工身份,只不過煤礦換了個“馬甲”,由王營子礦改成了阜新恒大煤業公司。
在東北的很多煤城,這種被群眾譏諷“一槍好幾個眼兒”的假改革現象,早就成了當地公開的秘密。有人質疑,前些年國家重視困難煤礦,既給資金、又出政策,為啥折騰了“一溜十三遭”,很多改革又都回到了原點。
在小學課本中,有一則關于寒號鳥的童話故事。一只羽毛漂亮、歌聲嘹亮的寒號鳥,做事拖沓、盲目樂觀,不到寒冬不壘窩,最終沒有逃脫被凍死的命運。
全國政協常委、原工信部部長李毅中曾直陳:“東北一些國企在上一輪改革中,困難重重時‘改不動’,日子好過時‘不想改’,經濟下行時‘想改不敢改’。”這將部分國有企業在轉型中的“寒號鳥”心態刻畫得淋漓盡致。
曾幾何時,煤炭行業迎來“黃金十年”,大批國有煤企市場紅火,產銷兩旺,進入難得的改革窗口期。但這些地方和企業,仍深陷“不到寒冬不壘窩”的觀望之中。
表面上看,一些國有煤企患上了“資源依賴癥”,但深究下去,恐怕還是“體制依賴癥”在作祟。由于沒有形成與市場充分對接的體制機制,沒有真正獲得獨立經營、自主決策的市場主體地位,這些企業很難建立轉型的主動性、責任感,頻頻坐失良機。
相對于這些煤礦城市而言,資源枯竭只是個時間問題。“一煤獨大”的產業結構和日漸枯竭的煤炭資源、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體制碰撞,不僅加速資源遞減、產業衰落,還會誘發一系列社會問題和挑戰。轉型陣痛之大,絕非簡單給政策、投項目和下指標所能消解。(未完待續,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