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像賈母那樣老去
◎百合

賈母本系世勛史侯家的大小姐,強強聯姻嫁給賈府榮國公之子。出身好,嫁得好,一輩子錦衣玉食,真真是天之驕女。從最初的名門閨秀一路享福,直到成為滿頭銀發的“老祖宗”。
鳳姐成天耀武揚威,可如此牛氣的一個人,一到老太太面前就成了土鱉。“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鳳姐便打算拿它來做被子。不料,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
老太太緩緩道來:“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這句話就像一口斑駁的樟木箱子被掀開,香氣陳舊而醒神。眾人禁不住肅然聆聽,仿佛在月光下圍坐著聽老祖母講故事。但是老太太講解得更精到、更文藝,連那幾匹紗的名字都帶著滄桑而華麗的年代感:“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那銀紅的又叫‘霞影紗’。如今府上用的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然后就吩咐道:銀紅的,給外孫女做窗紗;青色的,送劉姥姥兩匹,再給自己做一頂蚊帳;剩下的,做了坎肩讓丫頭們穿。鳳姐眼里那么寶貝的東西,被老太太輕松處理了,因為“白收著霉壞了”。
真正的貴族對待物質的態度就該如此,既不當敗家子,也不做守財奴,不拘形式物盡其用就是。
物質上的豐饒會慣縱出驕奢之風,同樣也會滋養出高雅之氣。賈母屬于后者。
劉姥姥二進賈府時,眾人隨賈母暢游大觀園,恍似上了一堂關于庭院家居藝術的見習課。賈母像一個知識淵博的老教授,并不刻意顯擺,一路走一路閑談,句句精辟,字字珠璣。
在瀟湘館,看到綠窗紗舊了,她不滿意院中花木與窗紗的配色,便提點王夫人:院子里沒有桃杏樹,竹子已是綠的,再糊上這綠紗真是不配。沒有桃杏樹,意味著缺少粉紅爛漫的花朵,換上銀紅霞影紗正可彌補。在滿眼翠綠中,有幾片柔柔的粉色做點綴,很符合林黛玉的身份。
探春房中,賈母隔著紗窗看后院,說后廊檐下的梧桐不錯,就是細了點。把紗窗看作畫框,后院的風景就是一幅畫。中國畫講究疏密,梧桐樹太細,會留白太多或主賓不明,使整體美感受到影響。賈母觀景如賞畫,對美的感知和鑒賞已經完全滲透在她的血液中,不知不覺就帶了出來。
聽戲,她會別出心裁地隔著水聽,因為“借著水音更好聽”,讓樂聲穿林渡水,緩沖過濾后,少了聒噪,多了純凈。
中秋賞月,她說“賞月在山上最好”,便領全家到山頂上的大廳去。的確,山頂視野開闊,無所遮擋地望月,最是闊朗明凈。
月至中天,她又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
第四十回中,李紈摘了鮮花給賈母梳頭用。滿滿一大翡翠盤子的各色菊花,賈母只揀了一朵大紅色的簪于鬢上。一個年過古稀的老太太,心勁兒得有多足,心態得有多好,才會在自己滿頭銀發上簪一朵火般濃烈的花朵?擱在今天,賈母也會是一位潮奶奶,對時尚的理解不會比任何一個年輕人差,對生活的投入甚至連年輕人都趕不上。
她會倚老賣老地對客人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著相陪吧。”自己歪在榻上,讓丫鬟拿著美人拳捶腿,一副傲嬌相。卻在下雪天玩興大發,不顧年高,瞞著王熙鳳私自跑出來賞雪,“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如此出場,又氣派又文藝。
賈母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孫子孫女圍著她說笑,享天倫之樂。家里來了年輕孩子,她就會出面留他們在府里住下,無論是富貴之家的薛寶琴,還是出身貧寒的邢岫煙,或是遠房親戚家的賈喜鸞,她都一視同仁。當然,越漂亮、越有氣質的孩子,她就越喜歡——她可是資深外貌協會會長。
她愛熱鬧,卻也有分寸。去探春屋子探視時,她對薛姨媽說:咱們走吧,姑娘們不喜歡人多,怕臟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雖是玩笑話,也體現了老人家的涵養,即便貴為老祖宗,也守禮、知趣,不招人煩,尊重別人也是自重。寶玉昔日的奶媽李嬤嬤,動不動跑到寶玉屋里人五人六拿東拿西,相比之下,云泥立現。越是真正的貴族,越愛惜自己的羽毛,行事越是自律,即使對方是自己的親人,也不會不顧對方的感受而越界。
有錢有閑有品位受人尊敬,人人都夸老祖宗有福。福氣這東西就像水,只要源頭在,便會綿綿不絕。老祖宗有福,卻也時時在積福,她的積福方式是“施”,施財施物施愛心,“施比受有福”。
賈母憐貧惜弱,最是慷慨仁善。款待劉姥姥時,鳳姐拿她取笑,賈母一再制止,對劉姥姥的小尾巴板兒也是照顧有加,又是給吃的又是給錢。元宵夜聽戲,她會叫戲子們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
高鶚的書續得是公認的爛,但是后半部分把賈母寫得十分出彩。賈家被抄后,她開箱倒籠,將自己一生的積蓄都拿了出來,讓賈家渡過難關,發言堪比精神領袖:你們別以為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家里外頭好看內里虛,我早就知道。如今家里出事,正好收斂整頓家風,大家要齊心協力重振家門。讓人覺得,只要有老祖宗這個定盤星在,這個家的氣就不會散。
每一個年老的婦人都曾是昔日的妙齡少女,在走向衰老的必經之路上,美貌、健康乃至財富都會被歲月一點點吞噬,然而高雅的品位、氣質和內涵卻會永存。如果有些東西終將逝去,不如和歲月做一場交易,用它們來換取睿智、仁慈和擔當等可以保值的東西。這樣,變老便不再可怕,而成為在人生的河流上從容笑看風景的一次航行,“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
摘自《夢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
北岳文藝出版社 圖/戴敦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