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俊超
一九八六年落雪時分
◎連俊超

清晨霧蒙蒙。
霧蒙蒙的時候,我們干一些不想讓別人看見的事情。那時我一定還在睡夢中,否則我會看見父親趕著母豬和一群小豬崽子在霧中行走的情形。
父親把母豬從豬圈里趕出來時,在它的脖頸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以示對它慢騰騰的不滿。父親很著急,他要在明亮的清晨到來之前,把豬趕出去。
父親趕豬出門時,母親問了他一句:“人家同意了嗎?”
“同意了。”父親有些小心翼翼地說。
父親像管理一支紀律散亂的娃娃兵一樣,趕豬走在冬霧籠罩的街道上。當把豬趕進一個小院子時,父親松了一口氣。那是一戶人家多年前就廢棄的院子,草木叢生。
父親把豬趕進去時,或許對那個凄涼的院子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他可以放心地走回家,迎接即將到來的馬兄弟。當父親還是個小老板的時候,他就是我們家的常客;而當父親一貧如洗的時候,馬兄弟依然如故地每年到我們家來——只不過把注意力放在了豬身上。因為當小豬長大的時候,他要理直氣壯地捉去抵債。
然而,那個霧蒙蒙的清晨,父親決心敷衍他的馬兄弟了。他不能在來年春天兩手空空地應付他大兒子的定親大事。
馬兄弟像往年一樣在冬天的上午把自行車停在我家的院門口。他熱情地跟父親打招呼,眼睛卻關注著靠近西墻的豬圈。但他支起的耳朵并沒有得到豬哼哼聲的答復,因此他向西挪了兩步,空蕩蕩的豬圈讓他大驚失色。
這時,母親的哭聲從廚房飄了出來。馬兄弟對母親的哭泣感到不解,父親冷靜地告訴他:“對不住,要讓你白跑一趟了。昨夜里母豬和豬娃兒都讓人給趕走了。”
馬兄弟皺起了眉頭。
“怎么會呢?”他念叨著。
父親把他請進屋坐下,嘆了口氣說:“村里冬天一直都很亂,咱家的院墻又矮。夜里我聽見母豬叫,也沒太在意。后來我聽見小豬都叫了起來,就趕緊起來看看是咋回事。我開門看見三個人正往院門外趕豬,其中一個人手里端著一桿大獵槍!”
馬兄弟四顧無語,父親也只顧抽煙。
他們沉默著,母親忙活著,天陰沉著,北風刮著,我呆呆地望著天空。
父親朝院子里望了一眼,他眼神中的不安和臉頰上的焦躁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雪。母親說了聲:“下雪了。”馬兄弟起身到門口仰臉張望。父親的眼里這才燃起了希望。
馬兄弟推車到門口時,大片的雪花飛揚散落。父親不停地向馬兄弟賠不是,馬兄弟則很痛苦地跨上了自行車。當父親準備轉身回家時,他的腿腳頓時僵硬了。
他清晨安置好的母豬領著它的娃娃們浩浩蕩蕩地回來了。它們哼哼著,一路小跑,從馬兄弟的自行車旁經過,朝我們奔來。
馬兄弟停下車,回過頭來。父親低聲對母親說:“別讓它們進家。”說著便上前攔截。母豬調頭鉆個空子,朝家門沖刺,但門口還有我和母親這道防線。父親抄起一根木棍揮去,母豬躲閃開,圍著大門口來回周旋;豬娃娃們叫喚著,在它身后繞來繞去。
父親忙亂之中還不忘朝馬兄弟那邊喊一聲:“誰家的豬,怎么跑到這來了!”
馬兄弟不吭聲,堅定地站著。
北風呼號,雪花狂舞,母豬肥大的身軀卻顯得尤為靈活。父親胡亂叫罵著,揮動著木棍,跌倒又爬起,驅趕這頭死心眼的豬。雪地被踐踏得凌亂不堪。父親手中的木棍終于擊中了母豬,它尖叫著在雪地里奔逃,小豬們緊隨其后。父親窮追不舍,似乎要把它們趕到天邊去,他那由于過度激動而扭曲顫抖的身體在雪中趔趄著奔向遠處。
我忘記了那天父親在雪地里跌了多少跤。但我那時覺得,小豬們搖頭晃腦地跟隨母親在雪地里奔跑時一定很快樂,因為那是它們一生中難得的歡快時光。
司志政摘自《開在雪地上的花朵》
光明日報出版社 圖/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