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博愛
上午挨斗下午裁衣
◎沈博愛

妻子三十歲那年,正是“文革”進入斗批改階段,到處都在抓重點對象組織巡回批斗。
就在那年的農歷八月二十八日,妻子生下老四,一個男孩。因前三個都是孫女,祖母喜得首個曾孫,十分高興,三寸金蓮扭來扭去,忙得不亦樂乎。白天接待了婦女們的恭賀,又在晚上接待了隊上的送號恭維。紅紙上沒有派名別名,正中只有“亞檀”兩個大字,前面寫著“恭維黃老太君喜獲曾孫”一行小楷,最后落款是“長興組眾贈”。
社員們的恭維之聲使祖母笑得合不上嘴。我忙于招待,發煙沏茶,廚房里煮面食。遺憾的是沒有白酒,酒畢竟可以助興。托堂弟跑了幾處供銷點,只搞到一斤白酒。堂阿公說只有一斤酒,就莫用它了,喝個不尷不尬反而不好。打恭賀的散場回家后,只剩下幾個生產隊的干部還坐著閑聊,我堂阿公就提著這斤酒招待了他們。
不料次年農歷三月十一日晚上,隊長成木匠突然送來一個“好消息”。他說:“大隊決定明天開批斗會,罪名是‘拉攏干部’。因為有人反應你去年送號喝酒,只招待了隊上幾個人,群眾沒有喝上酒。不過你也不要怕,反正站在臺上聽一下就是。安排我也要發言批斗你,這也是沒辦法,只好講幾句。”
妻子安慰我說:“沒犯丟人格的丑事,挨斗也無所謂,只是明天已經預約了去陳禮壽家里做衣,現在怎么辦?不過估計陳禮壽也會來看批斗的,我看到他會告訴他改期后天去。另外若是上午斗完了,下午也可再去做衣。”
次日早飯后,男女老幼都背著椅子涌向寶喬祠會場。妻子也去看我上臺挨斗的場面,畢竟也能賺幾個工分。祖母蒙在鼓里忙著家務,我在大地坪徘徊著。孝經阿公背著椅子去開會,問我今天怎么不去做衣。
“不去做衣,要去挨斗爭,只等民兵來傳我!”我只好這樣回答。
大地坪離寶喬祠會場不到一百米,能清楚聽到會場的動靜。主持人講話結束后,一片嘈雜的聲音,或許是議論著今天上臺的活靶子。
兩個基干民兵把我帶到寶喬祠的一間小屋子里,五類分子都在那里了,我是最后押來的一個。治保主任說了幾句要老老實實接受群眾的揭發和斗爭之類的話后,由那兩個民兵押著這些“運動員”依次入場,迎來的是震耳欲聾的口號: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團結起來!向階級敵人作無情的斗爭!”
“不老實認罪,就是死路一條!”
我是安排在最后一個被斗的。我站在臺上,看到江美小學的陳老師在做記錄,掃視臺下形形色色的腦袋,沒有找到妻子的臉孔,可能她坐在最偏的角落里了。
終于輪到批斗我了,我很認真聽著發言人的批斗言語:
功老三:“社員來送號,有酒只給干部喝,是拉攏干部的手段,是想把干部拖下水的可恥行為。我們干部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為你右派分子服務的。我們要擦亮眼睛,揭穿階級敵人的惡毒陰謀。只有站穩階級立場,才不會上你們右派分子的當。只有老實改造才是唯一出路!”
張士貴:“你婆娘生了四個還送號,這是違反計劃生育的……群眾反映有一次你說‘草鞋冇樣邊吃邊等’,本是‘草鞋冇樣邊織邊像’,你硬要改成‘邊吃邊等’,這是挖苦大躍進冇飯吃,惡毒攻擊黨的糧食政策!”
瘸手:“我當副隊長時,安排你去養蜂你不去,擺客觀原因,還是做你的裁縫。這就是不服從安排,勞力自由支配。等我今年沒選上副隊長,你就問我今年開展那些副業門路,這不是挖苦我嗎?這就是打擊干部……”
成木匠:“那晚送號我也去了,既然只搞到一斤酒,就不該只招待我們幾個人,社員當然有意見。螺絲不像厴(yǎn,螺類介殼口圓片狀的蓋)像,說你拉攏干部也說得上,是辯不脫的。社員都喝了酒就冇事,都冇得喝也冇事,這是你自己惹來的……”
于是宣布斗爭結束,一陣口號聲把“分子”們送出了會場。治保主任訓告“分子”們各自回家,不要亂說亂動。
我離家最近,幾分鐘就進了門。正在收拾裁縫擔子,妻子也回來了,說:“散會時正好碰上陳禮壽,要我倆去他家趕中飯,下午也可做半天衣,你能去嗎?”我說既然約好了,半天時間也要爭取,我收拾好行頭,就可以出門。
我們夫妻倆挑著裁縫擔子出門,在路上碰見熟人,問我為何下午才出門。我毫不掩飾回答:“上午挨斗爭,下午做裁縫。”后來常有人念叨著這兩句順口溜,夸我心態好,把世事看得淡。
摘自《蹉跎坡舊事》語文出版社 圖/胡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