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馬 拉
刺 虎
⊙ 文 / 馬 拉
馬 拉:一九七八年生于湖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收獲》《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多種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詩集《安靜的先生》。
海城最出名的活物,不是市長,也不是書記。認得他們的人多是政府系統的,走到街上,平頭百姓認得的少。要是說起公園里的那頭老虎,就不一樣了,海城沒幾個人不認得。每個家庭,難免會有小孩。即使現在沒有,以前也該有過。有了小孩,和遛狗一樣,你得帶他們出來轉轉。海城不算小,但是城區不大,市中心寸土寸金,拿來建公園,想起來都覺得奢侈。城區的公園占地面積頗大,一個人在里面繞個圈子,怕是得用整個上午。公園建成有三四十年了,那會兒房地產開發還是沒影的事兒。占那么大片地,市民沒意見。等房地產火了,開發商想打公園的主意,又不敢。你這不是建房子,你是斷了全市人民的樂子。眼看街道越來越擠,城區就剩下這么塊開闊地,一到周末,公園草地上到處是花花綠綠的野餐墊,其樂融融的樣子。


等張愛球大點,張大力帶他去公園。公園還是那個公園,動物園也還是那個動物園。不同的是,公園里的樹木更茂盛了,長得更高了,動物園里的動物換了不知道幾撥。張愛球剛會走那會兒,還不知道要去動物園,張大力和胡麗芬用車推著他在公園散步。湖里的荷花開了一次,又謝了一次,張愛球大了一歲。張大力在單位還是個普通科員,和結婚前一模一樣。用胡麗芬的話說,婚都結了,孩子都會走了,你還在原地踏步,一點進步都沒有。張大力說,我是沒有進步,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你要是后悔,還來得及。胡麗芬說,我當初瞎了眼,怎么會看上你。張大力不緊不慢地說,好像不是我求你的。胡麗芬看上他,原因不說,張大力清楚。他是本地人,家里有房有鋪面,有工作單位,旱澇保收。至于胡麗芬,高中畢業從東北一個凋落的工業城市來到南方,孤身一人,吃了不少苦頭。她長得一般,家庭條件一般,自身素質也一般。總之,方方面面都一般,能找到張大力算是不錯了。和胡麗芬結婚前,張大力問過胡麗芬家里的情況,胡麗芬支支吾吾的。張大力沒往心里去,那時候他想得簡單,又不是和她家人結婚,管它呢。再說了,隔了幾千公里,有什么事兒也顧不上。領了結婚證,張大力隨胡麗芬回東北。娶了人家女兒,不去看一眼,道理上說不過去。臨行之前,胡麗芬第一次表現得怯生生的,她對張大力說,東北和南方不一樣,習慣和氣候都不同,怕你不適應。張大力說,又不是常住,沒事。盡管胡麗芬給他打了底,張大力還是沒想到會那么糟糕。整個城市像是浸在廢氣中,天空烏蒙蒙的,高大的煙囪一刻不停地冒著黑煙,街道上到處都是煤灰。低矮的平房一排一排地擺過去,單調乏味。進到胡麗芬家里,張大力頓感自己胖了,房間太窄,轉身都困難。吃飯時,岳父在客廳支了張小桌子,小桌子上擺了六個菜,飯碗都沒地方放。坐的小板凳只有兩個巴掌大,又矮又小,蜷曲的大腿壓迫著肚子,吃飯得梗著脖子,鴨子似的。岳父給他倒了酒,喝了兩杯,絮絮叨叨地講城市光榮史。講完又罵道,現在的領導太傻逼了,好好一個城市,硬生生被他們搞壞了。以前我們這兒是全國著名的鋼鐵城市,現在倒好,滿大街下崗工人。岳父和岳母是其中兩個。在東北的那幾天是胡麗芬對張大力最好的幾天,她乖,聽話。晚上,聽憑他在小床上用力地搞。
回到海城,擺完喜酒,生完孩子,胡麗芬牛逼起來,完全不把張大力看在眼里。帶張愛球逛公園,胡麗芬找到機會就損張大力兩句。張大力無所謂,當沒聽到,他眼里只有張愛球。張愛球第一次去動物園是張大力帶他去的,他逗張愛球說,兒子,我們去看大老虎好不好?張愛球說,大老虎。張大力說,巧虎里面的大老虎,很可愛哦。張愛球說,我要看巧虎。張大力抱著張愛球去買票,胡麗芬諷刺道,沒本事賺錢,花錢倒是挺有辦法的。張大力說,兒子看看老虎怎么了?這么大的孩子,沒看過老虎的,全海城就剩下張愛球了吧?胡麗芬沒吭聲。結婚幾年,胡麗芬煩人歸煩人,卻省,日子過得近乎摳門兒。在張大力看來,沒什么必要,他們家不窮,不是花不起這幾個錢。胡麗芬是窮怕了。站在售票窗口,張大力說,兩張。胡麗芬說,你帶愛球去吧,我不去了,走累了,我在外面等你們。售票員問,到底一張還是兩張。胡麗芬說,一張。說完,從錢包里掏出十塊錢。
站在籠子邊上,老虎趴在遠處角落睡覺,張大力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他小時候看的是這頭老虎。現在,他帶著兒子來看這頭老虎。老虎老了,他結婚生子。老虎十幾年生活在這幾十個平方里,他呢,似乎也差不多。兒子指著籠中虎說,老虎,老虎。張大力湊合著說,大老虎,喜不喜歡大老虎?兒子拍著手,想喊老虎站起來,老虎還是趴著一動不動。看了一會兒,張大力對兒子說,我們去看孔雀吧,花孔雀。逛了百鳥園,又逛了海洋館,兒子累了。張大力抱著兒子,從里面出來。走到籠子邊上,張大力看到老虎起來了,正在籠子里踱步,它的樣子看起來很不耐煩。張大力走到動物園門口,背后傳來老虎低沉壓抑的吼叫,張大力一愣。它叫了。出了動物園,張大力對胡麗芬說,你聽到老虎叫了沒?胡麗芬說,叫了?張大力說,叫了,我剛才聽見了。胡麗芬看了一下手機說,我沒聽到。
看過老虎,再來公園,不用張大力提醒,張愛球指著動物園門口說,老虎,我要看老虎。胡麗芬心疼錢,對兒子說,上次剛看過,今天不看了,我們去別的地方玩兒。張愛球哭,鬧。胡麗芬沒辦法,還得去買票。每次回來,胡麗芬都會怪張大力,現在好了,說是逛公園,每次來都是看老虎。這個破老虎有什么看的,還十塊錢。話是這么說,隔幾個禮拜,還得來。海城就這么塊寶貝地方,去別的地方更費錢。幾年下來,看老虎的費用從十塊到二十塊,門票沒漲,是張愛球長高了,要買票了。這成了胡麗芬一塊心病,不去公園吧,沒什么地方可去。去吧,白白花二十塊錢。道理她明白,去別的地方更花錢,可每次花二十塊錢看老虎,她覺得虧了,這他媽算什么事兒。她對老虎深惡痛絕,好像老虎搶了她的錢。張大力無所謂,去哪兒都是花錢,相比較逛商場,他更愿意看老虎。陪兒子看完老虎,兒子會陪他喂孔雀。兩個人買兩包鳥糧,一人一包,各喂各的。動物園人少,百鳥園人更少,他們父子倆一高一低,十幾只孔雀圍著他們,沒胡麗芬在身邊嘮叨,舒服得很。張大力還能抽根煙,發會兒呆。孔雀,美麗的孔雀,有的孔雀站在樹梢上,拖著長長的尾巴。
和在家里一樣,張大力在單位也是悶聲不響,他不愛說話,不擅交際,吹拍逢迎更是一竅不通。好在他是本地人,雖說海城外來人口多,本地人在社會上還是占了上風。單位里外地人和本地人斗得厲害,張大力兩邊不靠,升遷自然無望,倒也落了個自在。都把張大力看成沒有威脅的人,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也不避著他。辦公室是開放型的辦公室,分成一個個小格子,每個人埋頭在自己的格子間里,做了什么沒人知道。張大力工作清閑,一個月的工作,認真做的話,一個禮拜做完綽綽有余。時間多,也不好拿著書看,玩游戲又太顯眼,張大力刷新聞,看小說,這個沒人管。幾大門戶網站,各個版塊張大力爛熟于心,他想,如果他去做互聯網內容設計應該問題不大,他在上面花的時間太多了,各種風格都研究透了。辦公室平時寂靜無聲,偶爾有人來,稍稍有點響動。等人走了,又是一片寂靜。同事們坐在辦公桌后面想什么,張大力不知道,他也懶得知道,這和他沒什么關系。
那天,張大力正埋頭看新聞,他看的是網易,主要看評論。網易評論是張大力最喜歡的內容,那里都他媽的人才啊。他看得正來勁,突然聽到同事叫了聲,我操!張大力嚇了一跳,從電腦前抬起頭來。只見一個同事拿著手機說,我操,太猛了。張大力皺了一下眉。另外一個同事說,什么事情?大驚小怪的。同事說,我發給你,我操,太猛了。過了一分鐘,另一人也叫了起來,我操,不會吧,真的假的?張大力忍不住問了句,什么大新聞?這么激動。同事說,有人把老虎殺了。張大力說,你說的是武松吧。同事說,鬼扯,武松個毛,動物園的那頭老虎被人殺了,就公園里那頭。張大力說,不會吧。同事說,什么不會,我發給你,有圖有真相。張大力拿起手機,同事發了一個鏈接給他,點開一看,果然是那頭老虎,他太熟悉了。不說化成灰都認識,換幾個角度肯定不會認錯。圖片上老虎躺在籠子里,齜著牙,滿地的血,死不瞑目的樣子。新聞說,老虎應該是昨天晚上被殺死的,行兇者用的是弩。張大力想了想老虎被殺死的場景,它中箭,在籠子里跳躍、吼叫,但是沒有用,又一支箭射到它身上。它終于沒有了力氣,血流干了,它死了。它可能沒想到自己會是這個死法,張大力也沒有想到。他以為它會在哪一天中午,曬著太陽,慢慢閉上眼睛,再也睜不開,死得安詳而有尊嚴。它是百獸之王啊,怎么能死得這么窩囊。
回到家,張大力對胡麗芬說,你聽說了沒?胡麗芬問,聽說什么了?張大力說,老虎被人殺了。胡麗芬說,聽說了,朋友圈都快刷瘋了,滿屏滿屏的全是老虎。張大力說,你說誰這么神經病,老虎好好的,又沒招惹誰。胡麗芬說,我看死了好。張大力說,你還真是沒心沒肺,畢竟是條命。要是換成人類的年齡,怕是七八十了吧,還沒落個善終。胡麗芬不屑地說,我看它是享福享夠了,一輩子啥事兒沒干,有吃有喝的,還有人伺候著。我要是有那個命,死了也情愿。張大力說,你去坐個牢,吃喝國家養著。胡麗芬說,狗屁,那能一樣嘛。張大力說,這老虎可不就坐了一輩子牢。胡麗芬說,我懶得和你扯,做飯去。張大力提著菜去廚房,他多炒了兩個菜,燒了他喜歡的啤酒鴨。菜上桌,張大力倒了杯酒,白的,二三兩的樣子。胡麗芬一邊夾菜一邊說,今天不喝啤酒了?張大力說,想喝點白的。喝完一杯,張大力又倒了一杯。胡麗芬說,今天興致很高啊,別喝多了。張大力說,沒事,不到半斤。吃完飯,張大力往沙發上一躺,打開電視,看海城新聞。和他預料的一樣,海城新聞播放了老虎被殺的消息,時長接近一分鐘,歡迎廣大市民提供線索,爭取早日破案。張大力又看到了老虎,它被抬走了。臨到睡前,張大力對胡麗芬說,你說,什么樣的人會去殺老虎?胡麗芬說,你神經病啊,沒完沒了的,又不是殺了你爹。張大力說,你就一點都不好奇?胡麗芬說,不好奇,殺了就殺了嘛,又不是殺了人。張大力說,殺虎的人要是被抓住了會不會判刑?胡麗芬說,那肯定的,老虎是保護動物,估計還判得不輕。張大力說,好好一頭老虎,就這么死了。

⊙ 葛水平· 繪畫作品選2
刺虎案牽動了海城市民的心,這是一頭有故事、有記憶的老虎,它可是海城的大明星。海城兩百多萬人,有幾個人不知道這頭老虎?怕是寥寥無幾。辦公室里同事的話多了起來,談的全都是老虎,猜測作案者的動機。殺人,要有個理由。殺虎,總不能是無緣無故的吧。至于作案,大家一致認為不難,公園管理松弛,不說晚上,白天也沒幾個人。進動物園容易,搞掉監控同樣沒什么難度。老虎關在籠子里,殺死它從理論上講,難度不大。張大力想,老虎中箭后肯定會叫,他聽過老虎吼叫,殺氣騰騰的。如果它往籠子上撲,那還是蠻嚇人的,一般人得嚇得腿軟。老虎挨了四箭,兩箭在脖子上,另外兩箭在前胸,都是要命的位置。由此可見,行兇者非常鎮定,每一箭都不是亂發。這些張大力其實不太關心,他想知道行兇者為什么要殺虎?如果是沖著虎骨、虎肉、虎皮去的,殺虎之后,應該把它運走才對,要做到這點不難。他沒有。在刺虎案上,公安機關和市民關注點略有不同,公安機關關心的是破案,市民關心的是他為什么要殺虎,動機是什么?老虎在籠子里待了十幾年,它能干什么壞事,能得罪什么人?真是讓人想不通。同事說,這他媽肯定是個變態。
到了周末,張大力對胡麗芬說,我們去逛公園吧。胡麗芬說,上個禮拜剛去過,去別的地方吧。張大力說,還是去公園吧,我想去看看。胡麗芬想了想說,也行。進了公園,走了幾百米,到了動物園門口。張愛球說,爸爸,我要看老虎。胡麗芬笑了起來說,老虎死了,沒得看了。張愛球說,我不信,你騙我。胡麗芬說,真死了,有人把老虎殺了,不信你問你爸。張愛球望著張大力,張大力說,你媽說得對,老虎被人殺了。張愛球還是不相信的樣子,胡麗芬指著售票窗口說,不信你去問售票員。張愛球信了,他不高興。張大力停住腳步,對胡麗芬說,你帶兒子玩吧,我想去動物園逛逛。胡麗芬說,有毛病。張大力說,就當我有吧。張大力買了票,進了動物園,他走到籠子邊上,籠子空了,地上還有淡淡的紫黑色血跡。他仔細看了看四周,籠子上還有擦痕和血斑。張大力腦子里閃出一個畫面,老虎中箭后,在籠子里絕望地跳躍、吼叫。它可是到了人類七八十歲的年紀,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人殺死。張大力在老虎籠子邊上抽了根煙。抽完,他又從煙盒里拿出三根煙,點燃,擺在籠子邊上的石頭上。他又去了百鳥園,買了兩包鳥糧,十幾只孔雀圍著他,啄食地上的鳥糧。旁邊十幾米處,一只孔雀正在開屏,發出“咯咯咯”的叫聲,慢慢挪動著身體,看起來有些費力,又很得意。撒完鳥糧,張大力出了動物園,那些狗屎般的海洋動物他一點興趣都沒有,還沒有酒店養的個兒大呢。在動物園門口坐了一會兒,胡麗芬帶著張愛球回來了。胡麗芬揶揄道,心里踏實了?張大力說,踏實了。胡麗芬說,有毛病。張大力說,誰還能沒點毛病。
到底是誰殺了老虎,這個問題在張大力腦子里盤旋了大半個月。他想象了很多種可能,甚至想象過行兇者的樣子。人高馬大,滿臉的絡腮胡子,目露兇光,像電影里的屠夫。答案揭曉那天,張大力有些失望,他沒想到是這樣的。還是在朋友圈,他看到了一條信息“震驚,殺虎者原來是他!”——大半個月來,刺虎話題在本地媒體圈持續發酵,還有不少人寫了分析文章,從公園的管理談到動物權益,從刺虎者心態談到生命權。張大力看得有些煩,這些狗屎文章到底有什么意義?他只需要一個答案,兇手到底是誰,為什么要殺了老虎?他看著手機上那張照片,懷疑公安機關是不是搞錯了。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人,四十五六歲,頭發稀稀落落地頂在頭上,低眉順眼,一副懦弱無能的樣子。張大力不相信他能殺了老虎。視頻里有對兇手家人、同事的采訪。記者問兇手的妻子,你知道你丈夫為什么要殺老虎嗎?女人一臉茫然地說,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能讓他去?記者問,他在生活中有沒有暴力傾向?女人回答,沒有,他平時連殺雞都不敢,看電影看到殺人嚇得捂眼睛。記者說,他殺了老虎,這種事情一般人做不出來。女人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敢殺老虎。記者又問,你們經常去動物園嗎?女人說,孩子小的時候經常去,你知道,小孩子都喜歡看老虎。自從孩子上了初中,我們好像沒去過動物園。記者說,你們以前去動物園,你丈夫有沒有什么反常行為?女人努力地想了想說,這么多年了,記得不是太清楚,也沒什么反常。看老虎就看老虎,趴在籠子外面看,還能怎么樣?不光是兇手妻子,他的同事也紛紛證實,兇手平時為人非常和氣,膽小怕事,從來不和人爭吵。說他殺了老虎,實在讓人難以置信。有人甚至反問記者,會不會是公安局搞錯了?張大力看了兇手的資料,機關職員,副科級,無犯罪前科,無不良記錄,這種人大街上一抓一把,一點也不顯山露水。
張大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他想知道兇手為什么要殺死老虎。他想方設法找到了給兇手做訊問筆錄的警察,約了一起喝酒。酒喝到恰到好處,張大力借機說起了刺虎案。他說,案子是破了,感覺還是古怪得很。警察問,哪兒古怪了?張大力說,刺虎總得有個原因吧?無緣無故的,有點說不過去。警察笑了起來說,要說這個,確實有點古怪。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案子絕對是他做的。他從哪里買的弩,什么時候作案,怎么處理作案工具,整個證據鏈非常清晰,不可能冤了他。張大力說,案子是他做的,這個我信,但是為什么?你做訊問筆錄沒問這個問題?警察說,怎么可能沒問。張大力說,他怎么說?警察說,他說,沒什么原因,就是想把它殺了。張大力說,就這樣?警察說,就這樣,怎么問,都是這句話。張大力說,那你們沒深入追查?警察說,我們要做的是把行為證據查實,至于動機這種說不清白的東西不是重點,它主要在偵破過程中起作用。分析作案動機,有利于破案,不是說破了案子,再去查證作案動機。張大力說,我覺得事情沒那么單純。警察說,我也想過。案子破了之后,我看了一些其他資料,還有媒體報道。我猜測,這人是個極度自卑的人,但他心里可能有強烈的破壞欲、表現欲,他一直處于壓抑的狀態。他做這件事,也許是想引起關注,以此證明他不是別人以為的那么沒用。張大力問,你沒問他?警察說,問了,他不承認。再說了,這是心理分析,和案子沒有太大關系。

案情陳述和媒體報道大同小異。某天夜晚,兇手帶著弩進了公園。在此之前,他多次踩點,將公園的監控位置摸得一清二楚。來到老虎籠邊,他坐下來抽了兩根煙。射第一箭時,他有點害怕,老虎叫聲很大,他怕被人發現了。射出第二箭,老虎的吼聲低了下來,一陣陣地喘氣。他說,其實他想多了,即使老虎叫聲再大,也不會有人來。深夜的公園,鬼影子都見不到一個,老虎叫得這么兇,誰還敢來。射完四箭,他站在籠子外面看著老虎流血,抽搐,直到確認老虎死了,他才離開。
法官問,你為什么要殺老虎?
張大力望著兇手,他看到一道柔和的光從兇手眼里飄過,他原本彎著的腰挺了起來。他說,沒什么原因。
法官又問,那你怎么想的?
張大力以為兇手還是不會說什么。沒想到兇手望著法官,緩緩吐出幾個字,它老了,很可憐。
媒體席一陣躁動。
法官問,怎么講?
兇手說,一頭老虎,關在籠子里幾十年,死也要死在籠子里,太可憐了。
法官問,就因為這,你要殺了它?
兇手說,我不是殺了它,是我解救了它,它獲得了自由。
兇手被帶下法庭時,張大力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他沒有看到恐懼,沒有看到悲傷,也沒有喜悅和幸福。那個人如此平靜,像深不見底的一潭水。
和破案前的熱鬧相比,真相讓海城人民失望,這算什么事嘛,一點都不刺激。他們想象了幾百種可能,獨獨沒想到這個,實在太無聊了。
為了安撫海城人民受傷的心靈,公園又買了兩頭老虎。據新聞報道,這兩頭老虎是體型最大的東北虎,雖然目前還是兒童期,但它們終究會長大,長成世界上最大的老虎。
再去公園,胡麗芬說,去動物園看看吧,雖然我是東北人,我還沒見過東北虎呢,何況還是兩頭。張愛球想去。張大力說,我不去了,你帶兒子去吧。胡麗芬說,你這人有毛病。以前一頭破老虎,老得爬都爬不動了,你倒看得津津有味,這會兒有兩頭東北虎,你倒不去了。張大力說,老虎不就是那個樣子,有什么好看的。胡麗芬說,你愛去不去。她帶張愛球去買票,張大力坐在門口的榕樹下點了根煙。
他想念被殺的那頭老虎。有些事情,胡麗芬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怕是會發瘋。以前,張大力經常借口單位要值班,趁著月夜翻墻爬進動物園,他懷里揣了三斤牛肉。三斤牛肉幾十塊錢,胡麗芬舍不得買。張愛球要吃,也只買個半斤八兩,湊著辣椒炒上一盤。張大力每次偷偷去動物園,一買三斤,夠張愛球吃上幾頓了。進了動物園,張大力坐在老虎籠子邊上,將牛肉切成三塊,一塊一塊扔進籠子里。老虎像貓一樣踱過來,腳下悄無聲息,它咬起一塊肉,吞下。又咬起一塊,吞下。老年的老虎,吃肉也力不從心了。它望著張大力,月光下,它眼里的光由明亮轉為暗淡。張大力永遠記得老虎眼里的光,黃綠色,非常迷人。老瘦的老虎趴在籠子邊上,像一只溫順的大貓。有好幾次,恍惚間,他覺得他其實就是籠中的那頭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