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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突然出了太陽

2017-09-16 06:36:26/
青年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建設

⊙ 文 / 宋 尾

那天突然出了太陽

⊙ 文 / 宋 尾

宋 尾:一九七三年生于湖北天門,長期供職于新聞媒體。作品散見于《詩刊》《青年文學》《人民文學》《紅巖》《山花》等刊。著有小說集《到世界里去》。曾獲巴蜀青年文學獎、入選“巴渝新秀”青年文化人才。現居重慶。

那天下午突然出了一陣太陽。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之前已持續下了一段時間的雨。重慶的冬季總是這樣。正是那次我發現睡在夜里能聽到有水在骨頭里流淌,這點讓人印象深刻??傊?,那天上午一直是灰蒙蒙的,但莫名其妙的是,到下午就出了太陽——幾乎所有居民都從陰濕晦暗的房屋里鉆出來,流入窄窄的街道,四川美院的小徑與草坪上站滿了人。整個黃桷坪街區都暴露在這猶如恩賜的陽光里。這是令我記憶深刻的一件事。

我們坐在美院雕塑系老師景活的工作室門口(一個露天小院壩),泡了幾杯沱茶,靠在老藤椅上,漫無目的地聊著。我們一致認為,這樣的天氣就該曬太陽閑扯擺龍門陣?!鞍惨萋??!蔽覀冏撕脦讉€小時,一點也沒意識到黃昏將至。直到彭建設說他想到了一句詩:“啊晚霞,籠罩著這個邊陲小鎮。”我順著他的目光眺望遠處,那里是黃桷坪的標志物——電廠的兩根煙囪,如同一雙巨型的筷子插在他的“邊陲小鎮”里。

王闖一支接一支抽著龍鳳呈祥(一種紅色硬盒的本地煙),望著路邊,發現了什么秘密似的說:“嘿,咋個搞的?我今天才發現,黃桷坪的狗兒還真多吔?!?/p>

“都是些流浪狗?!蔽腋嬖V他,我早注意到這點了,“每一年畢業生離開后,黃桷坪就到處都是被遺棄的狗?!?/p>

“難道畢業生就不一樣嘜?”王闖說,“還不都是流浪狗兒嘛。”

他說得有道理。

其實我覺得,那些毫不認生的流浪狗仿佛是一種偽裝,就像宮崎駿的電影里,一些貍貓會幻化成人的模樣混跡于人類的生活之中。要不,為什么晚上就見不到一條狗呢?它們肯定有自己的一個社會、體系和疆域。

這時東靈終于發完了漫長的短信——他靠手中這部諾基亞N91跟外界保持必要的聯系——他接過話說:“假如一只鳥從天空穿過,不小心排泄了一下。那么,這個排泄物極有可能打在某個‘藝術工作者’的臉上?!彼偸锹敲窗肱?,我們已經跳躍到藝術與人倫的高度了,他的意識才剛剛追趕上前一個話題。

“黃桷坪的‘藝術工作者’確實也太多了?!本盎罾蠋煾袊@道。他已經從藝術民工熬成了知名藝術家,看起來是贊同這個揶揄性的說法的。他問我們:“最近看到田棒棒沒得,聽說他也出名了?”

“好雞巴錘子!”王闖不知在跟誰生氣,“湖南衛視還把田棒棒請過去做節目嘉賓去了?!?/p>

“娛樂嘛。”東靈很豁達地說。

“看來,我也可以去當個棒棒兒,”彭建設若有所思,“干棒棒兒有啥不好?有美學反差嘛。尤其是,這個棒棒兒還經常給龐院長搬東西的話,是不是?”

這句話大概是說給我聽的。因為我是最早報道田棒棒的藝術記者,但把田棒棒介紹給我的人,也是彭建設本人。田棒棒,顧名思義,一個姓田的棒棒(搬運工),固定在美院蹲點接活兒,跟老師學生都混得挺熟。有一天,龐茂琨院長(那時還是副院長)發現他精瘦的身板挺適合畫人體。于是田棒棒就開始被請到教室里,兼職做起了人體模特。再后來,他個人也來點素描寫生什么的——雖然比不上學生的專業,但畢竟長期受藝術熏陶嘛,也描得有點模樣。那次我本來是采訪“黃漂”彭建設的,完了他陪我四下閑逛時,遇見田棒棒坐在街邊等活兒,就介紹給我,我順手就做了這個稿子。當然咯,我那篇稿子沒啥反響,主要是平臺不行,田棒棒之所以火了,是因為后來《南方周末》來報道了。當然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幾年時間過后,我還在原地踏步,還是一個跑口的記者,但時間的奇幻之處在于,它已經把另一個你不以為然的人塑造成了神,比如田棒棒,現在是電視節目上的???。他有了新的身份——新銳“棒棒畫家”。他的那些稚嫩得猶如兒童畫的“作品”在九龍坡的首屆創意市集上展出。所以時間不是魔術師,輿論才是。

總之,我們神吹五道的時候,山鬼那瘦削的身影從我們眼前一晃而過。

王闖“嘿”的一聲,在背后喊道:“咋個把魂落了?!?/p>

“傻×!”

我看見山鬼扭過頭,對著王闖回應道。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山鬼。

王闖,彭建設,東靈和我,我們租住在同一棟樓里——黃桷坪背街一條居民巷的一棟筒子樓。三樓上,我衛生間的窗子下面,是一條鐵軌,顯然已經廢棄許多年,還有一節列車車廂停泊在軌道上。聽說這節車廂是許多學生縱情盡歡的場地。我心想,這得多肥的膽兒和多滿溢的性欲——我是指那些女的。那車廂銹蝕得不成樣子,屎尿和垃圾的氣息隔著鐵皮都能聞到。

王闖是四川自貢的,彭建設是湖南湘潭人,東靈是從重慶郊縣梁平來的。他們三個都是美院出來的。東靈畢業五年了,其余二人稍微晚一些,也有兩年了。但誰也不愿離開,在這當著“黃漂”——像他們這樣畢業后仍然居留在黃桷坪地區從事藝術工作的租住者,被統稱為“黃漂”。這個類同于“京漂”的詞匯,經過各種媒體的參與,漸漸擺脫了民間屬性,上升為一種半官方的稱謂。他們中的后兩位還準備繼續考研,東靈已經開始在四處參展,有一些相對固定的買家。只有我不是搞藝術的。

報社那時新創辦一個藝術版,我因為毫無專長,各部門都不想要,互相踢皮球的結果,無意使我成了本報首個專業藝術記者。這是一個全新的專業工種。這個城市的藝術新聞主要集中在重慶美術館與四川美術學院,以及散落于美院四周的大大小小的藝術工作室,黃桷坪就是那顆聚集它們的恒星。于是,我干脆從三十公里外的江北區搬到此處,方便工作。還有一個原因,彭建設說,黃桷坪這么神奇的地方,以后一定會成為文化旅游景地,但是你看都沒一本專門的手冊或指南書。我是被這句話打動了,一個投機者總是能敏銳地嗅聞到氣味。當然,首要還是對工作有利。對一個跑口線的記者來說,最重要的工作事實上是稿子里以及稿分上看不見的那些,歸結起來就一項:資源。說白了,就是交朋友。我經一個同事牽線,結識了東靈,他把我介紹給彭建設,然后彭建設又介紹王闖給我認識,王闖又帶我見他的老師景活……“生活就是一張網”,北島說得沒錯。但是要把線編成網,還得有一“點”,能夠讓大家彼此情投意合。要說,我們幾個的共同點,就是都喜歡喝點酒,說大話,吹空牛。

我決意投奔黃桷坪時,正好彭建設租房的租期滿了,于是我們干脆一塊兒搬到王闖那棟樓。他告訴我們有幾間剛好空出來。然后東靈幫我們跟房東交涉,結局是完美的。東靈先說家里遭受了一些不幸的事,恨不得把房東的眼淚都繞出來,然后開始砍價,把租金從四百塊降到二百八十塊錢,后來主動增加十塊?!岸倬攀懔?,咱們做生意,圖的不就是個長長久久,是嗎?”說得就像我們是長期持有并不再搬離了一樣,房東被他繞昏了,最后蒙蒙地接過了租金。

他們的租房,就是自己的工作室。彭建設和王闖是搞“新國畫”的,房子能擱下工作臺和畫板就行;東靈是搞噴繪的,所以他的房間最大,在頂層,兩間打通。每天提著一個氣壓罐,衣服上花花綠綠,像個油漆匠一樣。我的房間最簡單,對于房間我的使用需求只有兩樣:打字,睡覺。所以我只有一張床,一個方桌——吃泡面時,把電腦挪走。那是我的全部。

不工作的時候,我們習慣在景活的院壩里躺著,泡杯茶,喝到尿脹,油水也剮得凈凈的。這時,就適合搞一臺火鍋,燙幾碟毛肚,涮幾根鮮鴨腸,舒舒服服喝幾杯燒酒,抻著舌頭說些咸淡。

山鬼就住我們對面一棟樓,可是我跟他沒怎么打過交道。我的朋友都不大喜歡他。

據說,黃桷坪聚集著兩萬黃漂。不知道這個數據是怎么得來的,反正不是統計局,也不是民政局或是居委會大媽統計的。把藝術家從人群里分辨出來,我覺得比從一袋東北大米里撿出哪些是江津香米更難。不是披頭散發的青年就是搞藝術的——但人們就是信賴自己的這點可悲的慣性意識。就我看來,“黃漂”是多,但恐怕仍然沒有這么多,大概幾千人吧。畢竟是中國美術的“麥加圣地”。

第一次到黃桷坪采訪,彭建設帶著我四處轉悠,他把我領到一個突兀的石凳子前面,鄭重地說:“這是張曉剛坐過的?!焙蟀盐翌I到一家蹄花館門口時,指著這間油污不堪的店面說:“葉永清經常來這家蹄花館吃飯?!毕袷亲锓笌е熘刚J一些證據,表情嚴肅。事實上當時我連張曉剛和葉永清是誰都不知道。

作為局外人的好處恐怕就是,我沒有他們那些“藝術工作者”對于成功前輩的偶像情結。要我說,黃桷坪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個德國留學生坦然告訴我的那幾樣:你可以隨時橫穿街道;并且,這里的蹄花和火鍋確實好吃,經濟實惠。還有一點,隨時可以去交通茶館坐坐。

黃桷坪的標志物,除了美院、坦克庫,那兩根吞云吐霧的大煙囪,恐怕就是這個老茶館了。為什么叫交通茶館?是因為這間茶館原是黃桷坪裝卸運輸公司的食堂加澡堂,一九八七年建的。不管外面怎么變化,交通茶館總是那樣,還是一二十年前那漫不經心的樣子。每天早上六點,來開門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一些拿著鑰匙的老茶客。茶客們來后,自己取水燒水,水在茶館里面的大水缸里,用鵝卵石加棕墊“鎮”過,一個搪瓷盅盅,加一塊老沱,能夠泡上一天。

茶館是大長桌,不管你合得來合不來,都只有擠在一張桌上喝。下棋的老人,前衛的學生,性感的女生,全部都擠在一塊兒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不單單是一個老茶館。

有一天,我到交通茶館。山鬼帶著一個女生在坐館,看見我進來,他擺手吆喝了一聲,示意他這張桌子還有位。我到他跟前坐下來,他替我叫了一碗一塊五的沱茶,問我:“你是記者嘜?”我說:“算是吧?!币膊皇俏夜室庖@樣說,有些人就覺得有記者證的才是記者,按這種思路,那我顯然不能算是。

“聽說你在寫‘黃漂’的稿子,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幾個有意思的家伙?”

我謝謝他,告訴他這條稿子早已經刊發了。

他“哦”了一聲,仿佛很遺憾。他伸出手臂,向茶館那邊一戳,我看到一個空空的書柜豎在墻角?!拔乙谶@里搞個讀書角,”山鬼說,“放一批書在這里,傻×們想看就看,想還就還?!?/p>

“為啥?”我不大理解。

“給黃桷坪來點文化,”他說,“你沒發現?黃桷坪太沒文化了?!?/p>

我問他:“書從哪里來?”

茶館太吵,鄰近的一張桌上,兩個老頭為悔棋吼了起來,吹胡子擼袖子的,另外幾個老頭在旁邊拉拉扯扯,鬧麻了。他沒聽到,把耳朵貼過來。

我重復一遍。

“號召大家捐嘛?!彼f完,對旁邊的女生笑笑,女生用眼神甜蜜地回應他。

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說話。之前,我們倒是偶爾在樓下打過一些照面,但是從未交談。

后來再去茶館,書柜真的擺滿了書。其中大部分是他個人的藏書(涵蓋各種資料圖冊),其中還有他到彭建設租房逼捐的兩本《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象棋實用殺著大全》;以及我提供的《新聞寫作基礎知識》和《新聞寫作教程》??上н@圖書角沒茍活幾天,先是幾本女子人體畫冊失蹤了,慢慢地男子人體畫冊也失蹤了(真是奇怪),后來是藝術解剖的圖例;再后來,連《象棋實用殺著大全》和《新聞寫作教程》也失蹤了,更不要提山鬼提供的許多進口畫冊了。

有天我在樓下碰見山鬼,問他:“你覺得,還要不要再搞點什么文化?”

“不搞了,黃桷坪現在已經有點文化了!”他大聲回應道。

我只去過山鬼房間一次。

平常我很難見到他。有時遇見他,他不是說去驢行,就是遠足。為什么去他房間我已經忘記了,大概是閑得無聊,又或者是煙抽完了??傊?,我去過底樓他的房間,進去就愣了一下——我還多少有一張床,他那屋里連床都沒有;一排書柜,空空蕩蕩,角落里堆著一坨睡袋。

我們盤腿坐在房子中間的兒童泡沫地板上,頭頂一根電線垂下來,吊一個燈泡。燈泡上粘了一張紙片,紙片上是幾排鋼筆字。我問他紙片上寫著啥?他說寫的是一首詩。

我問他:“貼上這玩意兒干嗎?”

“一開燈,這首詩就照亮這個屋子啦?!彼f。

平心而論,山鬼并不是一個很差勁的人,就我看來挺有意思。但沒人喜歡他。我身邊的這幫朋友都不大跟他接觸。我問過彭建設,他說:“他很神?!薄吧瘛痹谥貞c是一個貶義詞,跟“神”聯系最為緊密的詞是“神戳戳”??傊稳菀粋€人是“神”,多少都有點不那么正常的意思。王闖說:“這個家伙腦殼有包?!边@個“包”到底長在哪里,長什么樣,我也沒瞧出來。

直到住在這里一年后我才知道,山鬼雖然也是“黃漂”,但并不屬于學院的任何一個體系,他是野生的,外來的,甚至從哪兒來都不清楚。沒人清楚他的底細。當然也沒人問,誰關心這個呀。山鬼不像我的這幾位朋友,他們在黃桷坪是有根的,有老師、同學、相好,甚至敵人,有一個雖然看不見但內核完整的譜系。當然咯,這也是我為什么需要同他們結交的原因,順著這根線,你能找得到線頭。另外我覺得,山鬼也不大尿他們。當然只是我覺得而已。老實說,我對山鬼從何來,為什么來,并沒什么興趣。

不過我也問過他:“你成天在外面癲,怎么搞創作?”

“創作是看得見的嗎?”他看著我的表情像是看著一個弱智,“難道創作是關在屋子里就搞得出來的?這樣說的話,監獄應該是出大藝術家的搖籃嘍?!?/p>

這樣一說,我也覺得挺有道理的。

聽說山鬼是搞國畫的,在黃桷坪待了幾年,不知怎么就熱衷于搞行為藝術了??傊?,不管是國畫,還是行為藝術,我是沒瞧見他的任何作品。

“但是,”我說,“你總得創作吧?不然始終也沒有作品嘛?!?/p>

“我在籌備一個新東西,到時嚇你們一跳。”他似乎很是為自己的靈感而滿足。

我相信他是有點精靈氣的,有意規勸他:“你也可以在學校從個老師嘛。”

“三人行,必有傻×,”他應該聽懂了我的話外之意,吐完煙圈說,“沒人教得了我?!?/p>

他那帶著廣東口音的“椒鹽普通話”聽起來就像是:“沒人救得了我?!?/p>

一連四天,我們都沒見過山鬼。至少,我們在住處、巷口、景活的小院門口還有交通茶館都沒見過他。我們好奇他什么時候回來。

當然,這種好奇里帶著一絲幸災樂禍。因為這幾天一直有一票人馬在四處找他。

關于這件事的具體細節,比較含混。聽說——僅僅是聽說——他把黃桷坪貨運站一個地痞的女人給搞了。本來吧,這種八卦消息多半虛頭巴腦,但這次的消息源比較確切,是山鬼的女朋友小A自己散播的。她在酒吧喝多了,哭哭啼啼地把事情全抖摟出來。然后,一條街都知道了。然后,地痞就帶著他的兄弟伙來找山鬼來了。然后,就有傳聞說,山鬼為這個事躲起來了。

可是我覺得吧,山鬼不像是因為搞了誰的女人就消失的人,那不符合他性格。他搞的女人可多了,也沒見他躲過誰呀?“一定是別有原因。”彭建設猜測,“應該是欠了錢。”理由很簡單,他認識山鬼三四年,就從沒見過山鬼賣過一張畫,“不欠錢,他活得出來嗎?”

彭建設說到賣畫,東靈這才想起一件事,下午他工作室要來一個東南亞畫商。他表態說:“你們有興趣的話,待會兒我帶他去你們那里坐坐?!?/p>

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這可不是來了一個什么美術評論家,一個什么策展人,雖然那也重要。但這加起來,能比來一個畫商重要嗎?彭建設有點坐不住了,吞吞吐吐地說要回一下工作室。我揶揄他:“你現在趕回去還能畫兩幅四平尺的,搞快點?!蓖蹶J明顯要鎮定一些,白了一眼彭建設,說:“慌啥子嘛,下午的嘛?!?/p>

“不過——”王闖思索了一下,“是要整理整理了,最近有一個‘黃漂十年——青年藝術家群展’。老大已經通知我了?!彼麄兛谥械睦洗螅话阒傅氖亲约旱膶?。

“現在的畫展越來越多,藝術家越來越少?!本盎钗目U縐地嘆了口氣,“我從來沒有聽曉剛和永清談過什么藝術市場,談的全部是文化,全部是藝術,談的是我們藝術教育面臨的困境。狗日的,你們現在談的全部是市場,是成功。你們曉得不,為啥子你們的作品沒得深度,給人留不下深刻的印象?是因為你們更多的是從一個圖像到另外一個圖像的轉換和對二手圖像的利用,不是說二手圖像的利用不對,但主要是以找到一種接近成功的目標去實現它?!?/p>

“我只曉得——”彭建設接著說,“畫商不買我的作品,我就要過苦日子了?!?/p>

“你們苦?”景活沒好氣道,“你們個個都在培訓班代課,一個小時一百塊錢,還嫌伙食撇?”

“你那時候燒白三塊錢一碗,現在十五塊一碟——小碟子,下面厚厚一層芽菜,上面薄薄的六片肉。”彭建設不服氣,“以前整個美院加起來千把人,現在一屆畢業生就上萬人,能比嗎?”

就在他們爭執的時候,我發現了小A。他們也看見了,一齊將目光投向小A。她若無其事地經過我們,走過幾步,突然回頭問道:“你們看見小滿沒有?”

他們紛紛搖頭。

她正準備拐下坡巷,看樣子是去找山鬼。

我多了句嘴:“山鬼不在。”

“我知道。”她說,“我找小滿?!?/p>

小滿是貴州佬,是為數不多跟山鬼走得比較近的黃漂,裝飾設計系畢業的。

“小滿明明在煙囪那邊住的嘛?!蔽覇柕溃澳銇磉@里找他干嗎?”

“小滿搬到山鬼那里合住了,我要進去拿行李,鑰匙在小滿手上?!毙說。

我把手一揮:“啊,那你去那邊看看吧?!?/p>

小A扭著腰走后,彭建設緊盯著背影,嘖嘖道:“你們看,你們看,這屁股,才能被稱之為臀部?!?/p>

“在那半圓上搞一次噴繪如何?”王闖盯著東靈說。

“那是地球儀!”東靈說。

我雖然沒說話,但是毫無疑問,我也嫉妒,真不曉得這些女的都是怎么想的。

“不要臉?!本盎钫f。不知是說小A,還是說他們三個。但是我猛然覺得,景活說得對,要想女人喜歡就得不要臉,山鬼的強項就是不要臉。

之后一天,下午時又出了一截太陽,雖然稀薄,畢竟也是太陽哪。所以,三點后我們陸續出來,聚攏在景活的小院里,龍門陣照擺。不過看彭建設和王闖兩個袖著手一臉肅穆的神態,我就知道他們一幅畫沒賣成。但也不全是壞消息。這次的青年藝術展,改為了“中國新水墨——川美新勢力青年作品展”,展覽名稱變了,主辦方也換了,由院系改為重慶美術館主辦。也就是說,參展規格大大地提高了。所以他們這才慌慌張張地把我喊來,問這個稿子能不能做大一點?能不能多做幾篇報道?能不能在做大做強稿件的基礎上,不搞什么平均主義,而是有所側重?

“你們放心,”我說,“我一篇可以寫一萬字。”

他們紛紛頷首,表示滿意。

“但是——”我接著說,“最后見版到底能夠保留幾個字,我打不了包票?!?/p>

然后他們開始跳起來,詛咒我的責任編輯和主編。

這時東靈從茶館晃蕩過來,坐下來就問:“你們去不去看看小滿?”

“小滿咋個了?”我們問。

“爛酒嘛,喝麻了,橫穿公路被車撞了,在醫院躺了三四天,現在還人事不省?!睎|靈說他也是剛剛在茶館聽說的。

“這才霉喲。”景活說,“上回也是,喝麻了從坡坎上落下去,恐怕腿骨都還沒合縫,又遭車撞了?!?/p>

“你們哪個要去看看?”東靈又問,“誰去的話,幫我提一籃水果。”

彭建設用帶著湖南口音的重慶話說:“你都說人事不省了,還看個鏟鏟呀。”

“是嘛,等他清醒了再去看?!蓖蹶J附和道。

“那好嘛?!睎|靈也袖起手,對著遠處發呆,忽然夢醒了一樣,說:“這狗日的山鬼,咋個就失蹤了呢?”

我也好奇:“是喲,那幫地痞,這一兩天也不來找他了?”

“可能早就被砍死了,剁成十塊八塊的,扔到那邊田坎上了。”彭建設說,“那幫地痞我曉得,都是碼頭上操社會的崽兒,屁眼兒黑得很?!?/p>

景活板起臉,本來想要批評幾句的,也忍不住說:“這山鬼,確實太歪了。一年換好幾個女娃兒,還到處偷食兒。夜路走多了,遲早要撞鬼的?!?/p>

猛然間,我仿佛聽到山鬼那慣常的冷笑在一邊冒出來:“一群傻×?!?/p>

也不知道是第七天還是第十天,總之我感覺有那么漫長的一段時間。而且這之后根本就沒再出過太陽。反正,警察來了,把巷子兩頭都拉了警示條,我們對面,山鬼的房門被踹開了,一大群警察在里面出出入入的。東靈指著彭建設說:“你狗日的再也莫開腔了,山鬼就是給你說死了!”

隨后,我們四個都被喊下去做了筆錄。輪到我時,我把這幾天的日常經過和知道的傳聞——也就是我上面寫到的——都詳述了一遍,錄口供的警察挺不耐煩。看來前面那幾個哥們兒介紹得比我詳細。筆錄做完后,我試著問警察,山鬼是怎么了?警察仰起頭,問道:“跟你有關嗎?”

我很識趣:“無關無關?!?/p>

不過我們明明從窗口親眼見到一具尸體被抬了出來,臉上覆著白布——絕對是山鬼。

這個夜晚,我們全部聚集在酒吧里,當然不是為了慶祝,畢竟一個熟悉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而且是死在我們眼皮底下的房間里。我敢斷定,是相同的好奇心把我們驅使到酒吧的,眾所周知,酒吧是最有效的信息集市。

大家都說,山鬼是自殺的。最不可思議的說法是,山鬼是在房間里餓死的。

不管是怎么死的,死掉的人終究是不會再活過來了。難怪,那幾天街坊路過時總要捂著鼻子說,是不是死了一窩老鼠。

過了幾天,我下樓去買煙,看見房東牛嬸拉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沙啞著嗓門,兩人還拉拉扯扯的。

那個女人一直垂著頭,臉膛黢黑,頭上還扎著黑紗巾,看起來像是一個貧厄的少數民族婦女。我問圍觀的街坊,他們說這是山鬼的母親,公安局派人陪她去火葬場火化,領到兒子的骨灰后,她獨自摸到黃桷坪,七彎八繞地找到了這里,看有沒有什么遺物可帶回去??墒牵睦镞€剩什么呢?山鬼那間屋里早就被處理干凈了。牛嬸把他的衣物都燒了,包括燈泡上的那首詩。

聽了半晌,我聽明白了,牛嬸其實是憤懣于他不該平白死在自己的租屋。后來又扯著這個女人說,山鬼還欠著她三個月房租。

說到錢時,那個母親終于開腔了,口音極重,半天才聽出來,大意是:“人都死了,到底欠多少錢,也不知道呀?!迸鹇牭浇址唤o她翻譯過后,簡直氣盲了,扯著喉嚨吼:“未必我還說這種假話嘜?沒得憑證我能胡亂說嗎?”她喊旁邊的丈夫,說:“龜兒!你回去,把單據拿來!”

但是那個母親說,她愿意認賬,只是身上就剩一點車費,能不能寬限一下,等回去后再寄過來?——街坊們開始打圓場,說讓她走嘛,人家才死了兒子,造孽得很。

牛嬸帶著哭腔:“我哪個情愿要她那幾個錢哪?確實也太惱火了,以后這房子還咋個租呀?”

那個母親垂首站在牛嬸跟前,一只手提著深色的骨灰盒,不時拿起另一只枯糙的手,抹一抹眼角的淚。被訓得像個犯錯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

牛嬸揮手說:“你走嘛,走嘛?!?/p>

走之前,女人弓著腰,用那種根本不知其意的晦澀的語言,不住地道歉。她什么也沒帶走,就帶走了滿腹的傷悲。

幾分鐘后,已經回屋的牛嬸又追出來,手里拿著一包東西,看樣子是山鬼抵押在她那里的什么證物了。牛嬸跑得氣喘吁吁的,腳下一絆,有一幅畫掉在地上,散開了。

山鬼的母親從巷口轉回來,我把它拾起來,遞給山鬼的母親,說:“您收著吧,也是個紀念?!?/p>

她瞪著畫,淚珠子突然就滾了下來,蹲在地上號啕大哭:“這畫的是什么鬼喲!”她把畫撕扯成幾瓣,哭著走了。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我把這堆撕碎的紙片撿了回去。回到宿舍,我用膠水將它們拼接起來,居然還是完整的。不久,我撤離黃桷坪,把它也一塊兒帶走了。

一晃十年過去了。

再沒人記得這個叫山鬼的家伙了——雖然他的死在黃桷坪制造了一些轟動,但畢竟限于這條小小的街道,又過去了這么久,現在的人善于遺忘。所以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廣東人還是廣西人,也不知他的真名。警察做問詢筆錄時提到過他的姓名,但我已忘了。記得他雄心勃勃要在交通茶館“搞搞文化”那陣,我問過他,為什么叫山鬼?他驚詫地瞪著我,那目光簡直將我衣服都剝光了。

幾年前,我受妻子之命去新華書店給孩子買一些啟蒙讀物,無意中翻開《楚辭》,發現“山鬼”是《九歌》的篇名。當然這也許跟那個山鬼并無聯系。

十幾天前,我代表供職的雜志受邀參加某大型家裝品牌十周年慶,在活動現場無意中遇見了小滿。現在他已是成功人士了,除了自己的設計公司,他還是這家企業的股東兼設計總監。難免的,我們找了個角落單獨聊了一會兒,敘敘舊。

我問他還在創作沒?他笑了,反問我還有啥新聞理想不?我也笑了。他玩著手里的高腳杯,苦澀地說,咱這兒沒藝術的土壤。這點我也承認。他告訴我當年那批黃漂的近況:景活因為名氣漸長,受邀做了多年的雕塑工程,但是政府的賬不怎么好結,而且都是些命題作文,因為毫無個性,總被網友噴,心灰意冷之下,專心做他的書店去了——書店倒是做得很純粹,眼看就成了一個城市地標。

我說,先找到錢再找到理想是最好的結果。他頷首表示贊同。

隨后他介紹大家的情況:彭建設回湖南后,在長沙做了一個專事藝考的書畫培訓機構,攤子挺大;至于王闖,先做兒童美術培訓,后來做了一個藝術文身店,現在開連鎖了;東靈呢,前些年在威尼斯雙年展出了點風頭,跑到大理購置了兩個院子,做民宿,聽說還在香格里拉開了一間重慶火鍋館。總之,大家什么都在干,但就是沒干正業了。

小滿述說時,我驀然想到了山鬼——他要是還活著,不知道會是什么樣?我把這疑問拋給小滿。他愣了一會兒,說如果他還活著,他就是那個最后還在創作的人。

“這話怎么講?”我不解,因為我從來沒見山鬼創作過。

“那是你不了解他,”小滿掃了我一眼,嘆道,“話說回來,誰又了解他。不過我個人挺感謝他,他讓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做藝術的料?!?/p>

隨后,小滿告訴我一件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事情,他說這個秘密幾乎把他憋瘋了——

那時期,山鬼想出名簡直想瘋了,終于想到一個完美方案:在租房做一個隱形的隔間,紅磚砌起,加水泥灌注,在墻上留幾個小洞。也就是說,他在里面可以觀察房內,但外面進來的人并不知道有這么一個窺視的人。然后,他找到小滿,說小滿不該搞了小A,讓他做個選擇:要么,決斗;要么,協助他做一個項目。

小滿自然選擇了后者。

這個行為藝術大概分為如下步驟:山鬼備好一些食物(夠四五天),把電腦攝像頭對準密室,他赤裸著進到里面,小滿從外邊鎖住鐵門,并用水泥密封。然后,由小滿在網上發布一篇充滿懸念的求救文《尋找失蹤的山鬼》。大意是,一個叫山鬼的藝術青年在黃桷坪后山無故失蹤。到底是墮崖?自殺?還是被外星人擄走?總之,要設置這樣一個迷局,引起關注。這其中的環節還包含了我,按山鬼的設計,等網帖發熱后,由小滿來找我,借助媒體開始尋找。這樣,一周后此事會引發社會關注。隨后,再由小滿打開這個蓋子——將房門打開,放他重見天日。然后,山鬼將這幾天的視頻記錄剪輯整理后,上傳到各個網站,山鬼將這組連續性的行為作品取名為《無人》。

山鬼的創意沒有問題——如果考慮到那是十年前的策劃的話。問題在于,小滿剛剛把他鎖在房間才兩天,就遇見了車禍,在醫院昏迷了一周。等小滿恢復神志,記起此事,已經是山鬼“隱身”的第十天了。那時山鬼已經死了。

“可是,山鬼明明是有可能獲救的?!毙M說,那個密室并非堅不可摧,最后封閉密室時,有一處是并不特別堅固的,那是一扇木質的門,僅僅是外面敷上一層水泥。

“那這樣說來……”我很驚詫,“這,不可能呀?”

小滿仰脖將手里的紅酒吞下,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不過,這些年過去了,我大概也理解了一點?!?/p>

“哪一點?”

“做一個死亡的決定,”小滿字斟句酌,“也就是幾秒鐘的事?!?/p>

小滿說,山鬼拍的那些視頻,他也沒見過。他陪山鬼的母親去找過警方,要求拿回山鬼拍攝的那幾部視頻,但被拒絕了。警方回復說,由于這些視頻充斥淫穢、暴露和反人類的內容,已經予以銷毀。所以,山鬼死之前都干了些什么無人得知。

這晚回家后,我獨自在雜物室里翻檢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了那個筒狀的畫軸,把它抻開,固定在書房的墻壁上。

畫的背景是五棵嶙峋的松樹(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樹,總之沒有葉子,僅比灌木高一些),左邊兩棵,右邊三棵。樹下是低矮的層層疊疊的亂石堆。石堆前站著兩個鬼。為什么說是兩個鬼呢,因為那不可能是人,只有骨骼而沒一絲血和肉。這兩個鬼,一大一小,形象很生動,大的那個在側耳聽,小的那個正卑躬向大的那個耳語著什么。

我在這幅作品前站立了好一陣兒。它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山鬼創作的,它悲傷而詭異,單調又豐富。畫上甚至沒有署名,看起來就像一種猜謎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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