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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給我一個工作

2017-09-16 06:36:26/
青年文學 2017年9期

⊙ 文 / 陳 鵬

請你,給我一個工作

⊙ 文 / 陳 鵬

嘿,什么東西

我們丟掉,撿起

然后丟掉

——題記

他聽出她小心翼翼。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像融化的沙子。

“好像,沒什么指望了。”她說,“你怎么樣?他們呢,都好?”

“都好。”他說,“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就是,”她說,“就是覺得吧,這么活著,沒指望啊。”

沒指望的話不必當真,問候他和團隊的話卻不可不當真。二者的區別他當然聽得出來。直截了當恐怕更好。何必繞彎子?她越小心,他也就越固執。

“別這么說。”他說。

“我挺想你們的。”她說。

“那就過來坐坐唄。”

“一定來。就這幾天,一定。”

這是下午,從十三樓往下看,東風路的汽車像子彈一樣呼呼攢射,露天停車場幾乎爆滿,上百輛車子緊挨著。一輛銀色三廂開過來,想駛入一個窄窄的車位。接連三次都不成功,第四次才磕磕絆絆進去了。他看不清什么車。也許大眾,也許寶馬。關門下車的司機出乎意料——不是女人,而是個中年男人,大肚子,黑西裝,光禿禿的大腦袋閃閃發亮。他瞧著中年男人聳著肩膀疾步走入一樓大廳,消失了。

電話那頭,她忽然拉低的聲音,讓他想起她鼻梁上那顆小小的黑痣。

“我也沒辦法。他半夜兩三點驚醒,捂著胸口說喘不上氣。怎么也喘不上氣。他懷疑心臟出問題了。我們去醫院做全面檢查,好好的,沒有一個器官有問題。心臟好得不能再好。他不信,他說怎么可能呢?心臟真沒問題?醫生說,真的沒問題。他說那為什么喘不上氣?醫生偷偷勸我,帶你丈夫看看心理醫生吧。我說,不行。他怎么可能承認那方面出了問題?沒辦法,醫生給他開了一堆維生素。昨夜,昨夜他又醒了,捂著胸口說喘不上氣,還是喘不上氣……喂,你在聽嗎?”

“我在聽。”他直視對面大樓墻上的超大廣告牌,說,“你不要著急,你與夢想之間,不過是一座溪水湖的距離。”

溪水湖,是他參與開發的樓盤,大半年了。半年前,他率隊從另一家房企跳過來,眼瞅著溪水湖按照他的設計變為現實。不過,買得起溪水湖房子的人頂多占昆明人口的幾萬乃至幾十萬分之一吧。那些搞營銷的哪來底氣賣掉六百套?

“所以,所以半年多,他沒怎么上班,也就沒有一分錢。”她接著說。

“你呢?”他問。

“欠薪三個月。博物館哪,就連博物館也這么……喂,你在聽嗎?”

“聽著呢。”

“我想,請你吃飯。”

他笑了笑說:“應該我請你。”

她問:“哪天?還是我請吧。”

“我會給你電話。”

“那好。”

突然兩人都不說話,長長的停頓,像突然對這次談話再也不抱希望。

“你要掛了?我知道你很忙。你當然很忙。你一直很忙,從來沒有閑工夫接一個長一點的電話,特別是,異性的電話。”她說。

他又笑了笑。

“你不會不給我電話吧?”她問。

“不會。我保證。”

他還記得她應聘那天,黑色V領寬松毛衣,牛仔褲,耐克鞋,短劉海打著卷,嘴邊有淺淺的酒窩,笑起來酷似徐靜蕾。身材也像,偏瘦,個子高挑,輕微八字腿。她叫他李總,戰戰兢兢的樣子讓他以為她大學剛畢業。其實二十六了,此前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員。她是從哈爾濱嫁到昆明的,嫁給一個會計。

怎么就嫁給了一個昆明小會計?多遠啊,從祖國最北方直奔大西南。到底是什么力量讓她背井離鄉?愛情?就因為愛情?她說她來昆明旅游,突發高燒,也來診所掛吊瓶的小會計照顧了她十來天,直到她康復。

“這么說,你們在小診所認識的?”

“是。”她臉紅了,“嗯,他還幫我結清了藥費。”

“這么說……”他也不清楚要表達什么。是某種驚訝和嫉妒?

他聽見她笑著說:“后來,后來我們就好了。我覺得吧,他這人挺靠譜的,工作還行,會計。昆明四季如春,一輩子待這兒不也挺好的?”

他覺得她的故事少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也許是遺憾。某種無可奈何又必須忍受的遺憾。就因為她嫁了一個小會計?一個哈爾濱來的姑娘,隨隨便便就嫁了。這九〇后姑娘都這么隨隨便便?他給她倒茶,茶葉太多,他取出一半。又覺得少了,只好再添些進去。他將熱騰騰的普洱茶端到她面前。但整個上午,她一口沒喝。每次象征性抬起來,又放下。

他決定錄用她。

事情無非如此。我小說的男主角李果,也就是“他”,在這之前從一家房企跳到另一家房企,工資漲一倍,團隊成員薪資也差不多漲了一倍。團隊一共七人,跳槽成功后,經常去樓下火鍋店小聚。他挺享受的:像領導又像家長,盡量聽他們閑扯,然后輪流埋單。有時小許、小趙兩個九〇后使勁兒敬他酒,恭維他,說各種好話。他呢,象征性喝一點,從不多喝,更不隨便跟他們稱兄道弟。他很清楚和下屬的界限。他們挺服他的,而且感激他。今年房地產大滑坡,他能帶領他們投奔一家靠譜的公司已相當不易。

小聚時,大伙兒偶爾提到她——這個前同事說辭就辭了,在他們集體跳槽之前。他們都不明白她干嗎要辭職。她干得不錯啊。是對這行當越來越厭惡嗎?那當初何必跑來應聘而且擠掉那么多對手?他也想不明白。什么地方做錯了?是輕慢了她,還是冒犯了她?

我這個寫小說的也想不明白。這事于情于理都有點解釋不通。但是干嗎要于情于理?都按情理出牌的小說還叫小說?我希望讀者能從我的小說里發現一點別的東西。沒錯,故事之外的東西。這東西我不能輕易說破,更不能隨隨便便告訴你。

嗯,我們接著講。

她是突然辭職的,說:“我婆婆病了,需要照顧,再說,我和我老公很想要個孩子。”這是原話。事實上都知道她婆婆沒什么大病,也就年初做了一個痔瘡手術。很小的手術。怎么可能讓兒媳一直伺候著?至于孩子,她在很多場合,包括公司年會上就嚷嚷著小會計不想要孩子,怎么突然想要了?

總之她提出辭職這事讓他措手不及。真正緣由,他想,是他給她的工資偏低了。這行當,在昆明,月薪四千多真不算高。加上小會計收入也不高啊。夫妻倆要還房貸,還準備買車,不敢要孩子也就在情理之中。可他以為,是他給了她一份工作。是的,她一個哈爾濱姑娘,竟然在昆明一家老牌地產公司順利找到工作,她該謝他呢,是他幫她穩定下來,幫她穩住了一個家。她就該跟定他。怎么能在關鍵時刻拋下他和團隊呢?她怎么敢?

也許,應該歸咎于全行業不景氣?比如老公司氣數將盡了,新房砸在手上,銀行恨不能吃他們肉、喝他們血。昆明一大半樓盤賣不動,有的公司干脆把銷售人員打發到菜市場,舉著大牌子招攬客人;還有的公司讓年輕帥哥戳在公路邊,像狗仔一樣吆喝看房買房;很多開發商突然失蹤了,還有人從自己蓋一半的房頂上跳下來。但是,奇怪的是,房價沒跌。它就不跌。開發商們不敢大放血,還沒到時候。也許永遠不到時候。

非常時期,他以為她能理解她到手的薪水。團隊其余幾人都比她低一百呢。她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總該心懷感恩吧?她一個外地人,不錯啦。是這樣?他以為是的。每次在走廊里撞見他,她就像羞怯的小麋鹿低頭走開,臉頰紅彤彤的。這不是感激又是什么?

一次公司聚會,結束時天全黑了。他招呼大家打車,小趙小許們各自走掉,最后剩她一個。他攔下的士讓她走,她扭頭看他,兩眼清澈發亮,說:“你先走吧?”他說:“不不,你走。”短暫的僵持。緬桂清香彌漫。是的,這家餐館有漂亮的小花園,花園里有十來棵茂盛的緬桂花。燈光從高處射下來,剛好擦亮她的前額,劉海不再是小卷卷了,而是直直垂落,在風中輕輕顫抖。他拽開車門,她站著沒動,他拽住她手肘往車里塞。她順從了,像個孩子。他想起她在昆明無親無故,除了小會計,什么依靠也沒有。他關上門,車子開出去,她扭頭看他,小聲叮囑他趕緊打車。他揮揮手,望著她在黑暗中一點點消失。

“嗯,是我老公的意思。”她這么辯解辭職,“我仔細想過,我干這行不太合適。我特想做的是——”她又戰戰兢兢的了,低著頭,皮膚像糖一樣白。她來昆明三年,沒曬黑,連細小的色斑和沉淀也沒有。他此時才發現她鼻梁正中有顆小小的黑痣。“我特想做的是,”她撲哧笑了,“你肯定理解不了,我最想干的是博物館講解員。”

“多偉大的職業。”他夸張地說。

“我從小喜歡博物館。”

“很多人都喜歡。”

“我就是這么想的呀。你能理解?”

“能理解。可講解員的工作——”

“我想試試看。總得試試看。還得考一個上崗證什么的。”

“想好了?”他瞧著她,瞧著那粒小小的黑痣。

“想好了。”

樓下,銀色三廂車又出現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遲遲停不進車位。

他還沉浸在剛才的思緒里。當初她的離開一方面堅定了他盡快抽身的決心,另一方面,也讓他莫名凄涼。就像孤零零站在大雨里。十多年來他換了四家公司了,可還得換,不得不換。他也不清楚去“溪水湖”能干多久,干到哪兒算哪兒吧。要養活老婆兒子,父母也經常住院治療。一大家子全靠他。

人各有命。他越來越迷信這句話了。他和她做同事前后也就一年,從她應聘到離開。一個人的來和去就這么簡單。他們之間除了前同事關系還能有什么關系?不可能有別的關系。他想多了。這半年來他連她長相都模糊了。她怎么可能與以往眾多交情更深的女人(好過的和沒好過的)相提并論?就連酷似徐靜蕾這一點都讓他啞然失笑。哪兒像呢?怎么覺得她像的呢?

銀色三廂車倒了第五次,他數著,第五次總算倒進車位。男人跳下車,有些氣急敗壞,繞著車子前后溜了一圈,然后按住西裝,快步消失在大樓入口。

這棟樓有七八家公司,他為哪一家干活?保險公司?旅行社?手機公司?

他前額抵住窗戶玻璃,將腦子里一閃而過的瘋狂念頭說了出來。他自己也嚇壞了。下午五點,光線灰暗,泛濫的高樓似乎也在反思其過度繁殖到底有什么意義。汽車在東風路劃出一條條傷口。有一點是肯定的,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像開會發言一樣毫不含糊。

他對她說:“‘溪水湖’進人沒那么簡單,上上下下,不打點不行。”

她說:“嗯,又讓你費心啦!”

他俯視那輛大眾。他認定是大眾,不是別的。

“你能不能陪陪我?”他終于說出來了。

“嗯?”她沒反應過來。

完了。那就完了吧。什么也損失不了。大不了永不聯系、從此絕交。她只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哈爾濱來的女人,他們只是從前同事和上下級關系,而已。

“你懂的。”他大膽說了出來。

“你——”他以為她會罵他,羞辱他,然后掛掉電話,然而他聽見她說:“你當真的?”

“是。”他的手在發抖。

她真掛了。

蜂鳴聲狠狠扎他耳朵。他一動不動。溪水湖樓盤的廣告牌太大了,上面一泓湖水藍得過度,有虛假嫌疑。他回頭張望,小趙小丁小許們紋絲不動,玻璃門也紋絲不動。他轉過身。

她撥過來了。

“我真的高估你啦。”她聲音低下去。沉默拖得很長,如刀削斧砍般的瀝青路面。“我考慮一下。”電話又掛斷了。

很晚的時候,大約十一點,她發短信來,問他是否方便。他回說,方便,然后躲進衛生間。通話很短,他事后回憶也許不超過半分鐘。她只問了三個問題:“一,薪酬;二,崗位;三,時間和地點。”他答得干脆利落,就像頭一次面試就錄用了她:“薪酬就按團隊標準,崗位嘛,副總監。”

她沉默了足足十秒,然后說:“行。”

“明天,我把酒店地址發你。”他說。

“還是電話吧。”

“行。”

這一次,男人停好車往院外走,锃亮的大腦袋晃了晃,消失了。等了很久也沒出現,他禁不住下樓,出大門,見那輛車仍蹩腳地卡在兩車之間。不,不是大眾,是老款奇瑞,像流浪漢一樣臟兮兮的。至少十天半月沒洗啦。沒走多遠就看見那男人了。他坐在露天咖啡館里,兩腿叉開,右手搭著椅背,黑西服皺皺巴巴,沒打領帶,白襯衫外面套一件灰色毛衣。光禿禿的腦門又大又亮。

他走過去,笑著說:“其實倒車很簡單,先往左打死,再慢慢回正就行。”

男人上下打量他,咧嘴苦笑,揮了揮手:“我笨得很。媽的。謝謝。”

他坐下來,說:“我請你喝咖啡吧。”

那男人說:“不不不,那怎么好意思。”

他說:“不就一杯咖啡?”

男人順從了,抬頭看他:“你在大樓上班?”

他答:“是。”又問:“你也是樓里的?哪家公司?”

男人說:“不是,幸好不是。知道泛亞嗎?這些狗日的把我騙慘了,每次來,答復一模一樣:過幾天再來。我操他媽。”

他問:“多少錢?”

男人答:“一輩子,一輩子的血汗啊。”

他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男人問:“你不是他們一伙的?不是他們派來的?”

他說:“不是。”

男人說:“狗日的,要是抓著那個姓崔的雜種我扒他的皮。”

他問男人奇瑞開了多久。男人說,剛買的二手貨,累積八萬公里。

“難怪。”他笑了。

“我操,要怪你們物管。那么窄的車位是給單車還是摩托的?我操,光欺負我們平頭百姓,讓那些狗日的欺負泛亞試試?”

男人一口灌下咖啡,咂巴著嘴,探出子彈一樣的胖手指在杯底掃一圈,伸進嘴里嘬了嘬。

“我上成都泡茶館,一碗茶夠你喝一天。狗日的。”

他起身結賬,向男人告辭。“下次,”他說,“記得往左打死,再回正。”

“我操,但愿再也不往這里跑了。下次我請你。絕對。我說話算話。”

“不用不用,別客氣。”

“謝謝啊,兄弟。”

他想好了,公司對面的小酒店不錯。是一家藝術主題酒店,橘黃色墻紙,全實木地板,洛可可家具,墻上掛著印象派復制品。他能認出的只有梵高自畫像:頭發像毛刷,嘴巴咬得很緊,冷冷地甚至兇狠地直視觀眾。大概自殺前畫的。一個瘋子,走得太遠了。他無法想象藝術家在其活著的時代竟然毫無價值,梵高的案例就像“溪水湖”再等五十年才能賣出去。這對當下的人多不公平啊。

三天后,他把四樓房號告訴她。時間定在次日下午四點。他仔細盤算過,完事后還能趕去幼兒園接兒子,還能像平時一樣準點回家,準點吃上老婆的熱飯菜。一個小時足夠了。否則,剩下的時間還能干什么呢?

三點,他離開辦公室。沒走幾步又折回來往下瞧。哈,這輛老奇瑞又來了,速度遲緩,拖拖拉拉,像個凄涼的醉漢尋找棲身之所。這回,留給男人的是整整兩個車位。沒什么懸念,一次成功,車身破天荒沒有絲毫偏斜。他為男人高興,也有點小小的失落。是他的建議起作用了?還是男人勤學苦練長本事了?難道,不該為他高興?他瞧著男人下車,關門。還是那件皺巴巴的黑西服。光禿禿的腦袋揚起又垂下,快步走進大樓,迅速消失不見。

他期待在電梯里碰見他。電梯比蝸牛還慢,打開,是空的。下一樓,經過露天咖啡館,經過灰頭土臉的奇瑞,上立交橋,從十字路口斜插過去,來到酒店正門。上前臺取房卡,上四樓,進房間。慢慢洗了澡,認真刷了牙,做了一切該做的準備。他喜歡有條不紊,喜歡掌控局面。

不會失控的。不會。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但他很快覺得冒險的代價太大了,近似一種犯罪。這種事不是誰都扛得住的。不過,也就一次,而且純粹為了幫她。他這把年紀的男人偶爾身體出軌沒什么大不了,他想,更何況,她不該感激他嗎?他又一次給了她工作。兩年前就給過她工作,現在繼續給她工作。一個月薪超八千的結結實實的重要工作。這年頭你上哪兒找月薪超八千的工作啊。

還有一個小時。還早。他打開電視,什么也看不進去。他在小桌前坐下,盯著即將發瘋的梵高先生。奇怪,他覺得和上次所見不是同一幅畫。今天的梵高更憂郁,深凹的藍眼睛如此悲傷,讓他想起露天咖啡館的男人。那男人五十上下,胖得像土豆,叉開兩腿。那男人說下次一定請他喝杯咖啡。還別說,他挺享受和他并肩而坐的下午時光,前后也就十來分鐘吧。哪怕只是坐著,咖啡捧在手里,杯子越來越燙。很久沒見他啦。隱約聽說那個泛亞融資機構騙了很多錢,主事的人間蒸發了。他走到窗口,公司大樓的弧形墻面撐在天空下。沒有車聲人聲,沒有一只鳥。他感到某種神秘的孤獨——太孤獨了。無論過去和現在,他煢煢孑立,像玻璃墻上的影子。從來沒有改變。什么也沒有。所得和所失總不成比例。到底等什么呢?到底要不要等下去?比起未被破壞的此時此刻,她敲開房門的瞬間是重要的,還是無足輕重?

她來了。閃身進入,解下黑色圍巾,低聲說:“真暗。”

“是挺暗的。”他隨手開燈。

“別開!”

他又關掉。房間似乎更暗了。

洗澡之前,她又問:“你來多久啦?”

“剛到。”

他告訴她哪個方向有熱水。她走進衛生間,他聽著她的腳步聲一點點變小,又一點點變大。之后,出現長長的停頓。像一張紙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再然后,流水聲嘩嘩響起,像要把地板沖走。也許過了很長時間,她出來了,浴巾包裹的身體顯得寬大、腫脹。他望著梵高。后者咧著嘴,像微笑,也像哈哈大笑。

沒人說話。

他們熟練又有些磕磕絆絆。他欲望強烈,在進入之前卻相當小心,陌生感夾雜負罪感帶來更大刺激。但是進行得很快,比想象中快多了。他羞愧而精疲力竭。躺下來死死盯著梵高。梵高不笑了,目光深邃復雜。

她一直沒出聲,連一絲呻喚也沒有。這是最不可思議的,她怎么能在這種事情上把自己拋得那么遠?就像逃到了月球上。是懲罰和羞辱?或者,是報復?狠狠報復?還能是什么?他忽然懊喪至極。是啊,難道非此不可?何必呢,何必把簡簡單單的事情搞成這樣?下作。卑鄙。無恥。人渣。這種懊喪被她沉默的、遠比他想象中松弛得多、也寬得多的身體擴大了無數倍。他覺得她不是他認識的那一個,是別的女人,一個花錢找的女人,一個被他欺凌的鄉下婦女。對,鄉下。他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冒出來的。

那粒小黑痣呢?

“我還沒下班。”他說。

她沒說話。

“我要走了。”他說。

她仍不吭聲。

“我走啦。”他說。

“他半夜又醒了。”她說,“今早我又帶他檢查,什么毛病也沒有。他好好的。心好好的,肺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沒有。”

“怎么搞的——”

“他會死嗎?”她說。

“如果醫生說沒事,就沒事。”

“我告訴他,不要因為做錯賬就嚇成這樣。天塌不下來。”

他看著她。

“誰不犯錯呢?他從不出錯。”

“很嚴重?”

“分管領導被開了,他還好,只寫了檢查,扣半年獎金。”

“那就該踏踏實實一覺睡到大天亮。”

“我也這么說他。過去啦,都過去啦。”

“就是。”

“他會死嗎?”

他沒法回答,赤身裸體進了衛生間,上上下下洗了又洗,出來時仍一絲不掛。沒必要遮遮掩掩了。他感到深深的厭倦。

“他會死嗎?”她又說。還是面對著墻。一只手枕在腦袋下面。

“我要走了。”他穿好內褲,外褲,襯衫。紐扣一個一個扣起來。

“我怕他死。”她說,“怕他死在半夜。你說,我是打110,還是120?”

“我走了。”他穿好了。

她挺身看他,撲哧笑了。突然爆發的笑聲讓他毛骨悚然。他瞥見她細密的魚尾紋,嘴巴很大,鼻孔也很大。他努力回憶她過去的樣子,回憶那個暗香浮動的黃昏。但是沒用,她被現在的她摧毀了:劉海耷在鼻梁上,小黑痣無影無蹤。他一直沒找到它。

“你笑什么?”他問。

“哈,哈。”她又笑兩聲。

他的心怦怦跳。他穿上鞋,照照鏡子——和進門的時候沒兩樣。誰能看出什么來?她是他夢里模模糊糊的影子,沒準也是他自己的影子。影子被抓住了,又逃走了。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她說。

“忘不了。”

“我什么時候過來?”

“下月,一號。”

“好。”

他走到門口,右手伸向鋁合金門把。一股冷冰冰的臭味。一種疲憊之極的虛無。多沒勁哪。他媽的沒勁。他回過頭,梵高目光如炬,射出法國南部的燦爛艷陽。

“我想聽你說一句話。”他說。

“嗯?”她還是躺著,毛巾蓋住胸口。哪兒像徐靜蕾?頭發長了,比他記得的長多了。而且胖了,胖太多了。和徐靜蕾相去十萬八千里。

“想聽你說:請給我一個工作。”

“嗯?”

“就這句。”

她揚起身體,狠狠盯著他。他迎著她刀子般的目光。她躺下去。

“我想聽。”他說。

她閉上眼睛。他等著。

“好吧。請你,給我一個工作。”她說。

他轉動門把。

回去沒有第二條路。上人行天橋,經斑馬線過十字路口,往左是露天咖啡館、停車場,最后是公司所在的十八層寫字樓。進大堂,乘電梯。十三樓。辦公室。坐下。電腦一直開著。

嗯,這差不多就是全部了。我的小說很少講述真正的意外。生活和小說甚少意外。不過是相同事物的重復,重復,再重復。太陽底下無新事嘛。

李果每天必然想起面色陰郁的梵高先生,想起那間略顯局促的小客房。沒怎么想起她。或者說,那天的記憶模糊一片。昆明也模糊一片,天邊出現似霧似霾的東西,但氣象廣播又明確告知沒有霧霾。那這些飄蕩在眾多賣不出去的滯銷樓房上空的鬼東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兒?露天咖啡館的后墻上竟有爬山虎,他在辦公室向下俯瞰卻看不到它。必須下樓,走近,或坐下來要一杯咖啡才能感受它毛茸茸的綠意。東風路上,汽車豕突狼奔,停車場很久不見那輛老掉牙的奇瑞了。他不相信它只跑了八萬公里。

沒有電話。沒有短信。什么也沒有。他甚至覺得,下月一號(還不到兩周時間)她會自動消失的。不會走進他辦公室,不會走到她的前同事們面前,笑著說,她回來了。

七天后的下午三點,他像平常一樣起身,取一勺茶葉,等水燒開。

腦袋輕輕頂住玻璃——不,沒有奇瑞,沒見到那個男人。十多天了,他莫名想他。每次經過咖啡館都要仔細瞧瞧他是否坐在木頭椅子上。他說過他要請他喝杯咖啡的,他說過。他說他說話算話。

四點多,他上了一趟廁所,回來時發現車位里停著奇瑞。錯不了。他一陣驚喜。那男人來了?肯定來了。他乘電梯下樓,那男人不在車上,他小心翼翼右轉——就在那里,大光頭像鋼筋澆筑的土著圖騰,四周茶色實木椅子猶如鐵棘;叉著腿,右手搭在椅背上,黑西裝更黑了。

“嘿,兄弟!”男人沖他招手,露出煙黃色的牙。

“你好。”他答道。

男人讓服務生再來一杯咖啡。

“好久不見。”他說。

“就是,好久不見啦兄弟。我聽說他們來了。”

“他們?”

“泛亞的人。”

“找到了?”

“找個球。照樣關門。狗日的。你沒見一樓大廳有間辦公室?公司在八樓。”

“沒太注意。”他覺得羞愧,“我剛來不久,各忙各的。”

“一樓也關著。全他媽跑了。我操。這幫狗日的雜種。”

咖啡來了。他喝得相當慢。“報警吧。”他說。

“報了,有雞巴用。”男人像上次一樣一口悶了咖啡,咂咂舌頭,忽然壓低聲音說,“我想好怎么對付他們了。我想好了。”

他俯下身體,聞見男人呼吸中的咖啡味煙味。“我要開車沖進大廳,一頭砸進他們辦公室。我操。就像電影里演的那種。轟隆!”

“我靠。”他笑了。

他沒吭聲。男人急了,說:“看見那輛的士了?”他指著街邊一輛薄荷綠出租車,“我車都叫好了,不信你過去問他,是那邊那個光頭讓你來的?你問問他。要不是我訂的車,我爬上十八樓一頭栽下來。”

他不知說什么好,就像赤身裸體面對她一樣。心里涌過冷冷的、與炎熱的下午全然不匹配的悲哀。“還要上班。”他說著,起身結賬。

男人說:“不是我來嗎兄弟?不好意思,又讓你破費,下次我來,一定讓我來。我說話算話。”

“都一樣。”

“不信你瞧著,兄弟。不信你瞧著。你要敢報警——不,諒你不敢。我沒辦法了。我想了三天三夜,只有這一個辦法。車是一萬三買的舊車,比當年本田125還便宜。不可惜。我操他媽泛亞!”

他的心咚咚跳。回一樓,進大廳,小心瞧瞧身后,似乎男人會緊跟上來。前臺左側,就在長長的象牙色柜臺后面,果然有間辦公室,轉九十度,去到走廊那頭才能發現正面“泛亞”字樣。他漸漸覺得男人沒開玩笑。是真的。所有細節都像真的。就連奇瑞多少錢買的都說了。電梯向上攀爬,速度慢得要命。進辦公室,坐下,仍無法集中精力。他起身往下看,汗水從后脖頸滲出來,玻璃窗上很快蒙上一層白霧。他看不見男人,奇瑞一直趴著。車頂閃閃發亮。

又等了半個鐘頭。男人出現了。拖著步子,駝著背,大光頭緩慢移動,就像電視上突然出現的某個靈異事件,最初是一粒小小的點,之后,當逼近奇瑞時突然放大無數倍。他見他打開車門,鉆進去。汽車發動了。他能聽見舊馬達的突突聲。車身微微搖晃,似乎通往大樓的水泥地坑洼不平——是的,它開過來了,經門衛室,進大院,駛向一樓大廳。他攥緊拳頭,前額死死頂住玻璃。但很快,車子趔趄著停下,凝滯不動的短短數秒讓他難以呼吸。他盯住它。死死盯住。車頂反光并不強烈,還不如男人亮如燈泡的大腦袋。車身繼續顫動,轉彎,掉頭,像清晨的麻雀振翅疾飛。車速太快了,快得超乎想象,一絲停頓也沒有。駛出院子,駛過停車場,駛過他看不見的、他們并肩坐過的露天咖啡館,沖上又寬又直的東風路,匯入來來往往的汽車洪流。

太陽狠刺眼睛,風聲空洞嘹亮。那男人食言了,就像買得起溪水湖的人少之又少。他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來,會不會信守諾言請他喝杯咖啡。一種晦澀的失望讓他更加悲哀,也更加羞愧。他不知道那間小客房到底象征了什么,不知道她的小會計夜里是否還會憋醒,不知道他急于忘掉的性事到底意味著什么。不,他不知道。當她下月一號準時報到的時候,他該說什么呢?她畢竟說了他要求她說的:“請你,給我一個工作。”

他盯著奇瑞留下的空位,遲遲沒有新來者填補它。他推開窗,大喊:“嘿——”空曠的聲音被玻璃墻射向“溪水湖”。聽起來纖細,緩慢,像小男孩溺水的呼救聲。小趙小許立在門外不知該不該進來。他沖他們笑笑,羞憤難當。渾身怕冷似的發抖。不會撇下她的。他想。這是他唯一知道的事情。他會信守諾言。不論團隊留下或再去別的什么鬼地方,他都會帶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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