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莉莎
記憶中奶奶和我一直住在一間低矮的小土磚屋里,屋后有一棵綠蔭如蓋的枇杷樹。
我的童年時光都是在枇杷樹下度過的。山里的孩子是放養的,奶奶卻把我看得很緊,不準四處亂跑,而在枇杷樹四周,我便可以瘋玩。可我依稀記得奶奶總是望著枇杷樹喃喃自語“這孩子可憐啊!”然后一聲嘆息。
夏天,奶奶常帶著我坐在枇杷樹下乘涼。奶奶不識字,可她經常給我講當地抗日戰爭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每次提到抗戰英雄陳大刀的時候,奶奶總是神采奕奕,帶著興奮和自豪。我問奶奶陳大刀是誰,她總是笑而不答。奶奶的故事給我單調的童年增添了不少樂趣。
上學后,奶奶成了我忠實的陪讀。每天晚上,我們面對面坐著,暗淡的煤油燈下,奶奶要我把白天的功課說給她聽。如果我說得流利,奶奶咧著干癟的嘴微笑著從衣兜里掏出枇杷或其他零食獎勵我。如果說得結結巴巴,奶奶便會從桌子底下抽出枇杷樹枝,朝我的屁股上猛打。打完后,奶奶又會心疼地抱著我的頭,邊哭邊說:
“小玉,不是奶奶心狠,你不好好念書,怎么能走出這大山?奶奶不愿意你一輩子守著這顆枇杷樹過日子。”
奶奶患有腿疾,沒法下地干活,枇杷樹上的枇杷是我們祖孫倆重要的經濟來源。深秋時分,枇杷樹開滿了白花,吐著淡淡的清香,奶奶望著枇杷樹說:
“開花了,好!好!”花落結籽了,奶奶平日里渾濁的眼神透出一絲絲光亮。枇杷成熟時,奶奶咧開嘴開心地笑了:
“小玉啊,咱們可以賣錢,給你補交學費了。”
打從我記事起,爬到樹上采摘枇杷都是我的活兒,奶奶在下面拿著竹籃接著。奶奶在竹籃底部鋪上一層枇杷樹葉,然后用顫巍巍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從我手里接過枇杷,輕輕地放進去,一層一層擺放整齊,并在最上一層蓋上枇杷樹葉。看著滿滿的一竹籃枇杷,奶奶嘴角微微上揚,輕輕念叨著:“好!好!”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奶奶便起床,提著枇杷一瘸一瘸地走上二十公里的崎嶇山路去縣城趕集,奶奶把賣琵琶的錢藏在一個貼身小布袋里。賣完一棵樹的枇杷,奶奶要往返縣城十幾次。每次從縣城回來,奶奶總是給我捎點叫不出名來的城里的新鮮東西,樂呵呵地說:“小玉,奶奶沒本事,等你念完大學,出息了,想買啥就買啥。”
雖然我們日子過得很拮據,可奶奶從不接受別人的救濟。奶奶雖然不能下地干活,可她的針線活兒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天氣好的時候,奶奶總是在枇杷樹下瞇著眼睛做著針線活,補貼家用。隔壁的王伯伯見我們祖孫倆日子過得艱難,時而過來幫忙干點重活兒,王伯伯常常叮囑我說:“你奶奶是個好人啊,你要好好念書,以后出息了,也讓你奶奶過過好日子呀。”
我到縣城念高中以后,奶奶的身體大不如從前。高三那年,學校周末也補課,我便很少回家,奶奶每月定期托人捎來生活費和一些吃的。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我實在放心不下奶奶,瞞著老師沿著奶奶來縣城賣枇杷的逶迤山路偷偷跑回家。
到家了,屋里卻不見奶奶的身影,喊了幾聲也沒人答應。我著急了,跑到屋后枇杷樹下一看,奶奶摔倒在枇杷樹下,手里還拽著一根結滿枇杷的枇杷樹枝,眼睛緊閉著,疼得不能吱聲。我連忙喊奶奶,想扶她起來,奶奶疼得絲毫不能動彈。情急之下,我急忙跑去喊王伯伯幫忙,王伯伯正在菜地里除草,丟下鋤頭快步跟我跑到枇杷樹下,把奶奶抱回小屋里,輕輕地放在床上。
2
我緊握著奶奶的手,問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診所,她猛地將我推開,手捂著胸口,干癟的嘴巴動了動,疼得說不出話來。王伯伯說:“小玉,你奶奶的意思是說馬上就要高考了,你不應該回家來。”
過了一會兒,奶奶艱難地睜開眼睛,眉頭緊皺著問我:“不好好在學校學習,回來干什么7”。
我咬咬嘴唇說:“奶奶,學校今天放假。”
奶奶一聽情緒更加激動,拿起床邊的枇杷枝往我身上抽,漲紅著臉沖我說:“奶奶沒老糊涂,你撒謊,回學校去。”
我心里一陣委屈,抹著眼淚,掉頭跑回了學校。
高考結束了,我急不可待地一路小跑著回家。到了家門口,小屋的門緊鎖著。奶奶可能在枇杷樹下休息呢,我加快腳步,跑到屋后的枇杷樹下,可還是不見奶奶的身影,只看到滿地散落著熟透了的枇杷。瞬間,我心慌了,枇杷是奶奶的珍寶,說什么也不會這樣糟蹋它們的。
我慌慌張張地去找王伯伯。王伯伯正坐在家門口與王伯母輕聲聊著什么,見我過去了立馬起身。“王伯伯,我奶奶去哪里了?”王伯伯嘆了口氣,移開了視線,背對著我。
沉默了片刻,王伯伯才慢慢說:“你回來那天,奶奶心臟病發作了,她怕你擔心,就把你趕走。她堅持不愿去診所,說家里那點錢是留給你念大學用的。她希望你走出那棵枇杷樹,走出大山,去省城看看外面的世界。”
王伯伯說著遞給我一個舊得發黃的小布袋,那正是奶奶用了十幾年縫縫補補過的小布袋,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一疊一元和五角的鈔票。
我雙手緊緊拽著小布袋,感覺到沉甸甸的。我的雙眼模糊了,眼淚像脫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王伯伯拍拍我的肩膀,哽咽地說:“小玉,你跟我來。”
我邁著灌了鉛似的雙腳,跌跌撞撞地跟著王伯伯來到枇杷樹下。王伯伯用手指著枇杷樹說:“其實你是你奶奶在這兒撿到的。那年枇杷成熟時,你奶奶天剛蒙蒙亮就來采摘枇杷,發現襁褓中的你正睡得香。奶奶把你抱起,你便哇哇地哭起來,奶奶左搖右晃都哄不住你,便信手摘了個枇杷,剝了皮給你舔了兩口,說來也怪,你的小嘴使勁地允吸著枇杷,還沖著她笑。”
王伯伯頓了頓,接著說:“你奶奶把你抱來給我看,我說這孩子還是找個人家送走,不然拿什么養她。你奶奶執意要將你留下,開玩笑說要用這枇杷把你喂養大。你奶奶年輕時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標致,抗日戰爭期間,來了一批穿軍裝的人,其中領頭的叫陳大刀。在他的影響下,你奶奶加入了擔架隊,倆人相好了,她那腿疾就是在搶救傷員時被日本鬼子的子彈打中后留下的殘疾。不久陳大刀帶著部隊轉移,你奶奶只好留下來養傷。后來聽說陳大刀在戰斗中犧牲了,可你奶奶不相信,她堅信陳大刀一定會回來找她。這顆枇杷樹就是當年他們一起種下的。沒想到你奶奶還真靠這顆枇杷樹把你養大成人,你奶奶也該感到欣慰了。”
說完,王伯伯的眼睛潮濕了。
接到省城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來到枇杷樹下,將四周的雜草一根一根地拔干凈,然后將錄取通知書整整齊齊地放在樹下,我跪在那里,很久很久。恍惚間,奶奶站在我面前,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