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超+謝小芹
摘要:沿海發達地區的村莊治理兼顧了以經濟增長為核心的發展特性和以秩序維持為核心的治理特性,本研究將這種治理樣態稱為發展型治理,并闡釋其理論基礎、現實背景、基本特征和潛在困境。結果表明,多維發展觀而非發展主義是其理論基礎;沿海發達村莊面臨的快速、趕超型的區域發展背景是其現實基礎;治理與發展的選擇性親和,兼顧知識、關系和行動的企業家型領導,虧錢式管理的治理策略,跑步前進式的資源獲取方式是其基本特征。然而,發展型治理也面臨著諸如階層怨恨的累積、過度經營和公共性消解等潛在困境,建議塑造一個專業的職業村干部群體、構建“三位一體”協商性機制及理順階層流動和溝通的渠道。
關鍵詞:發展;村莊治理;企業家型;東部沿海村
中圖分類號: F320.3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1002-1302(2017)12-0294-05
1理論闡釋:發展與發展主義
改革開放后,我國便走上了高速發展的道路,“以經濟促發展”、“實現共同富裕”、“發展是硬道理”、“沒有發展就沒有現代化”及“要發展就必須實現經濟現代化”等關于發展的詞匯不斷出現在政策文件、相關網站及媒體報道中。經過30多年的發展,我國經濟日趨繁榮,實現了快速和超越式的發展。然而,我國社會在發展道路上越走越遠,甚至將發展單一化等同于經濟增長,忽視了發展具有的生態、環境和文化等非經濟特性。當發展主義在20世紀60年代暢行于第三世界的時候,發展主義也就順理成章地演變為一種全球性的政治決策。我國也不例外,尤其是近年來,隨著我國對促進經濟快速發展和擺脫欠發達態勢的急切需求及現代西方發展主義意識形態不斷的蔓延、涓滴和滲透,唯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為主要價值預設前提的發展主義思潮逐漸主導了我國的社會變遷和發展,即其背后隱含著唯經濟增長為上的主義思潮,這集中表現為唯發展為主要目標,超速、快速地發展;農村社區需要進行城市化改建,沒有發展就沒有現代化;GDP成為衡量地方經濟發展和政績考核的主要標準等。發展被踐行為單一化的經濟指標競賽,經濟發展的道路被奉為圭臬,有學者指出發展被我們以一種堅信不疑的態度捧上了神壇,作為全部社會行動和制度系統最終的正當性依據,所有人都為之敬仰,為之瘋狂,為之獻身,一切人都要投身于發展,一切事都要讓位于發展[1]。
發展主義斷章取義,甚至一度成為地方政府最強有力的表達聲音,成為指導區域社會發展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對此,諸多學者開展了嚴肅的批評,在全球化知識體系主導下的發展,強調財富、效率、GDP、成功、進步,卻無視發展本身的成本問題[2]。發展可以看作是擴展人們享有的真實自由的一個過程,聚焦于人類自由的發展觀與更狹隘的發展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狹隘的發展觀就是國民生產總值(GNP)增長、個人收入提高、工業化、技術進步或社會現代化等的觀點[3]。在發展主義霸權話語的一元支配下,從上到下的行政理念都秉承資本第一、見物不見人、以GDP增長為中心的宗旨,這極大程度地忽視了以人為本的社會安全、民生保障和社會公平正義等原則[4]。發展主義把需要和增長變為一堆抽象的數字,脫離了特定的、本土的文化與社群脈絡,把圍繞經濟增長的一系列指標神圣化,變成單一的價值尺度[5]。學者的批評是犀利而到位的,在中央提出“又好又快”“超常規”“高速度”“跨越式”等宏大發展詞語的指導下,地方政府將其表述為“一切為了發展”“以高發展為榮,以慢發展為恥”等極端化發展話語,即只要是為了提高GDP的增長,就可以忽視當地文化和傳統習俗,就可以忽視發展質量的提升。這就完全拋棄了發展主義的正能量,而將發展推崇到極致,使其成為社會的最高目標。因此,發展主義意識形態就像霧霾一樣環繞四周,像PM2.5一樣無孔不入,成為一種極端的地方宗教。尤其對于經濟欠發達地區,快發展就是成功,低發展就是落后,不發展就是倒退[6],似乎就賦予了發展主義最大的合法性。因此,一旦有了開發和致富的機會,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野心一下子就膨脹起來。一切東西似乎都可以拿來算計和開發,以便快速和有效地實現增值效益。地方政府為了實現發展目標而陷入到發展的迷狂和迷思中。而政府的增值邏輯掩蓋在諸如“旅游脫貧致富”“旅游帶動農村就業和鄉村復興”“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等響亮的政治口號和“讓鄉村里的群眾生活得更美好”“提高農民的幸福指數”“使農民能夠安居樂業”“讓城市人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等溫柔的文化表達方面。地方政府將發展主義視為救命的稻草,將發展主義視為一種信仰,完全拋棄了發展的正能量而將其推向極致,形成一種極端的發展主義意識形態。地方政府在獲得高額財政收入和經濟的稍微增長的同時,卻需要文化、傳統及當地人付出沉重的代價。
發展主義是對發展的偏離,是以經濟增長為唯一的評價指標,顯然,這極大地壓縮了發展的豐富內涵,學者正是在此意義上對其展開批評的。然而,發展并不等同于發展主義,發展是一個褒義詞或者至少說是一個中性詞。就發展的本意而言,發展既包括經濟增長,又包括改善人們的福利、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和優化環境等。本研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來定義發展的,發展型治理中的“發展”正是一個包含經濟、政治、文化和環境等多重意義的概念。
2實踐基礎:發展導向下的村莊治理
村莊治理在不同時空背景下呈現出不同的治理樣態和迥異的治理格局,我國中西部、東部村莊治理形態同樣具有差異性。經深入調研,發現中西部村莊的鄉村治理以稅費改革為界,分為稅費改革前、稅費改革后2個時期。稅費改革前,村莊中的基層治理主要圍繞上級派下來的硬性發展指標展開,包括貫徹計劃生育、實行農業稅費等內容。稅改后,在穩定壓倒一切的高壓線下,這些村莊將求穩定作為目標,不出事的治理邏輯貫穿于村莊的發展中。
比較而言,東部村莊治理形態卻有所不同,這源于其地理位置、時空、發展資源及發展機遇等。在發展的意識作用下,村莊治理呈現出筆者總結的發展型治理特征,這主要源于3架馬車的推動,即區域市場的驅動、政府的推動和基層社會自身的發展。endprint
首先,就區域市場驅動力而言。沿海鄉村具有得天獨厚的區位環境,改革開放初期,沿海較早開始發展民營經濟,第二產業、第三產業隨之興起發達,同時外來資本不斷注入,資本賦予地方社會一種極強的發動動力。村民較高的收入以及開放和發達的經濟遮蔽了以收稅為核心的村莊政治任務。沿海村莊將發展經濟視為一項政治任務,村莊治理彰顯出以發展經濟為底色的特性。
其次,是政府力量推動。20世紀90年代,沿海市場經濟機會較多,沿海村莊較其他地區的農村先富起來,許多農民通過個體形式脫離農業,由此轉變成了商人或實業家。為了整合資源,中央政策提出“雙帶”(帶頭致富、帶領群眾致富)和“雙強”(政治素質強、發展能力強)的政策。地方各級政府不斷強調“雙帶雙強”,并積極落實。與此同時,國家也賦予了這些先富起來的私營業主們另一個重大使命,即希望這些個體經營者與實業家們帶領群眾共同致富。地方政府也把這樣的經濟能人作為宣傳對象,具有經濟管理與經濟實力的村莊精英成為鄉村治理的典范。
最為重要的是,黨的十七大與十七屆三中全會中曾提出要建設一支“一好雙強”的基層村黨組織書記隊伍。中央領導也曾多次指出,農村基層的黨組織要把黨員塑造成帶領村民致富的帶頭人,把村中的致富帶頭人培養成黨員[6]。“雙帶雙強”為實業家型村干部治村提供了有力的合法性來源。同時,在基層治理中,有經濟實力的人先天地被賦予了參與村莊政治的條件。
最后,是基層社會自身的發展。在中央的政策號召下,沿海地區逐漸走向經濟、社會和生態全方位又好又快的發展道路。基層村莊社會的發展并非單一性的強調經濟增長,在擁有了良好的住宅和發達的村莊服務的基礎上,基層社會也在尋求經濟和非經濟的多樣化發展目標,即在改善生活質量和周圍環境方面下功夫。總之,以多元發展作為強大的驅動器,東部沿海村莊治理因注入了發展的動力機制而有別于中西部村莊。
3特征分析:一種新型的治理機制
筆者通過對我國沿海發達地區村莊的治理經驗調查,認為發達地區的村莊治理術擁有發展的內涵。發展和治理之間是相互依賴的關系。因此被稱為發展型治理,這意味著發達農村地區是既注重治理又注重發展的新型治理格局。
3.1治理與發展的選擇性親和
治理是政府對社會基本秩序的維持,是不同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協調和整合。而發展是以經濟增長為核心,但也包括環境的改善、文化的提升及福祉的注重等。發展型治理從政府與市場的關系而言,彰顯出政府干預的合理性與市場競爭規則的恰當引入,兩者共同推動村莊的進步和發展,體現出發展和治理兼顧的村莊治理格局。具體而言,發展型治理中“發展”一詞潛含著帕累托最優的經濟學原理,將市場經濟中的競爭機制引入村莊治理中,從而實現村莊利益的最大化。而“治理”一詞,指的是村莊公共性的建設和基層社會秩序的維護,特指村干部積極有限度的干預和扮演的公益公序維護者的角色[7]。村莊成員由參與變為互動,使他們成為社會多元治理的重要主體,最終保障村莊的健康發展。
發展型治理內蘊著治理與發展的有效耦合,既顯出治理的公共性,也顯出一定的發展性,即村莊的生產能力和經營性,這就需要一個卓越的領導,即企業家型村干部。企業家型村干部更具備企業家的形象,他們思路清晰、見多識廣、人脈關系豐富,能為帶領村民致富提供社會資本。如吉林省某村干部通過在自己經商中構建的社會關系網絡招商引資,引入資金數千萬元,使200多名以務農為生的本村農民轉化為新型工人[8]。這體現出村干部在村莊治理中除了要履行政治職能外,還要承擔起發展經濟的重任與職責。相較于缺少經濟背景的村民干部,企業家型村干部更有可能運用自己的社會網絡關系與經濟資本從事集體性事業,從而帶動村民致富增收。
此外,發展型治理中蘊含著責任、平等和公平等原則,屬于公共治理的范疇。這就要求有經濟資本的村干部必須全心全意為人民解決問題,并與基層群眾保持零距離接觸。在長期的互動和交流中,有經濟資本的村干部與基層群眾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從而激發形成基于行政高效性和資源配置的合理性基礎上的高效價值,以及基于關懷、關注和密切互動基礎上的公共價值相混合的新型公共文化。
3.2企業家型的村干部
發展型治理對發展與治理的要求較高,這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魅力型領導。我國東部地區超前的經濟發展形勢及不斷出現的新鮮事物迫使村干部作為經紀人參與到地方經濟活動中。村干部作為投資人參與經濟活動,并不是單一性地追求經濟效率與經濟利潤,而是確保村莊良好發展和村民生活富裕。因此,這些領導者大多是知識、關系和行動的多面手。
第一,就知識而言,企業家型的村干部大多經歷過市場化的洗禮,懂得一套投入少收獲多的現代核算技術,做到因勢利導,為村莊政治的良好運行奠定了技術基礎;他們豐富的人脈關系積累了較多的政治資本;他們講法律,通曉市場經濟規律,能夠找到促進村莊發展的增長點,激發村民的勞動積極性。此外,他們具有完備的地方性知識,善于尋求策略來開展有效分類治理。第二,就關系方面而言,有天然的血緣關系和后天構建的業緣、趣緣等關系。許多村莊擁有較大的家族影響力,較容易將宗派關系運用到選舉的領域中來,凸顯出宗族的政治面相[9]。同時,企業家型村干部將私人資源納入到村莊政治中,可以有效減少村治阻力,節約治理成本。第三,在行動方面企業家型村干部更是腳踏實地,其行動體現在不斷地為村民服務中精準地抓住服務點。在不斷做事中踐行群眾路線,構建群眾基礎,樹立起村莊內部的權威。如浙江省諸暨市周村周書記因修好村莊的徐氏宗祠而備受群眾歡迎,這也更加奠定了他在村莊中的領導者地位。
在村莊外部,企業家型村干部積極落實政策,不斷尋找發展機會,推動村莊發展,其做法符合了發展的導引作用。東部沿海黨建和社會治理工作在全國施行得較早,這賦予了企業家型村干部做實事的機會,體現村干部在資源撬動下的積極作為,是事務下沉背景下的積極做事。最終,東部村莊顯現出前進性的面相而非發展的內卷化,實現了資源的有效配置和社會福利的最大化。此外,他們能有效地對抗僵化的制度設置,積極作為,體現出行動者對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的松動。一些村莊中表現出鄉村關系的行政化,兩委是國家行政權力的簡單延伸,村干部個人也被視為發展機器中的一部分,屬于國家基層政權建設的得力助手,體現出行動力的不足。然而,這些經過市場洗禮的能人在村莊建設的浪潮中敢于冒險,將個人英雄主義路徑融合進村莊的公共性發展中。在一套官僚制的運行機制下,村莊治理往往出現行政化取向,而企業家型村干部在治理過程中擁有冒險者精神、大膽嘗試和不斷創新等新理念和新價值觀,這就逐漸帶領村莊社會突破官僚制封閉、控制和依附等的約束和局限,尋求有效的創新性實踐路徑。總之,企業家型村干部在很大程度上是對鄉村關系行政化取向在思想和行動層面進行的一場潛移默化而又深刻的變革。endprint
3.3虧錢式的管理
企業家型村干部對村莊的治理如同管理自己的公司,十分注重個人的投入。他們以個人掏腰包的倒貼形式來彌補村中的開支不足,自我負責式成為治理的常用手段。以浙江省寧海縣馬廟村為例,該村村支書每年需要個人支出20余萬元用于村務開支,逢年過節還會自己出錢購買禮物送給村里老年人[8]。這種方式使有經濟實力的村干部擁有一切為民的政治形象,因此也具有了道德權威。同時,這些企業家型村干部還以通過犧牲個人經濟收益實現村莊的發展,不以管理者身份要求回報。江蘇省蘇州市吳家溝村吳但書記之前是當地的包工頭在外務工,自2010年被當地政府邀請回鄉擔任村支書后,至今投入到村莊建設中的現金超過100萬元,此外他還無償捐資助學,共資助了50多名貧困兒童上學。蘇州市蘇家村的蘇懷主任也是在外開廠多年,2011年,地方政府邀請他回村擔任主任,并允許其將廠遷移回村,一邊做生意一邊辦村務,他投入到村莊中的資源也達幾十萬元。這些富裕村干部的無償行為表達一種濃厚的責任感與道德感,對村民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在此情形下,村干部既占有政治優勢、經濟優勢,無私奉獻的道德優勢也在被凸顯出來,借助這些優勢的共同作用進一步使村干部具有了政治權威性。
3.4跑步前進式的發展
企業家型村干部更善于及更有能力與上級搞好關系,從而更可能從上級處爭取到資源。相對于個人捐資、不要工資和對外招商引資,他們可以為本村村民和村莊帶來更大好處的往往是從上級處爭取到的大量資源。國家近年財政支農資金越來越多,新農村建設越來越成為社會共識,再加上地方政府需要有亮點工程來顯示自己的政績,與政府官員交好的企業家型村干部也就更有能力將國家資源引進到自己所在的村莊。村莊建設資源多了,村莊的發展也就更快,他們獲得的權威也就到了無人能替代的地步。幾乎所有新農村建設的示范村都不是由富人村干部捐資建成的,而是由上級集中財政支農資金打造出來的。這些示范村大多是企業家型村干部在執掌政權,他們跑步前進,向不同的部門和單位索要資源,跑項目成為他們治村的一種常態化行為。
企業家型村干部之所以更有能力向上級爭取資源,這與2個因素有關,一是富人有錢,有社會影響力和活動能力,他們有能力與上級領導建立密切的關系,甚至可以用自己的錢給上級送禮來辦村集體的事情。浙江省寧波市奉化區的一個先進村,村支書每年私人出錢為村集體送禮超過10萬元。二是企業家型村干部來治村往往具有新聞效應,同時這些人也比一般的村干部更有政策執行力,上級將錢投入這樣的村莊比較放心,政府也愿意給予特殊優惠和照顧,相信這些村干部有能力并且有實力做好一些事,辦好一些亮點工程。而在有些地區,地方政府勸這些人回來治村的許諾之一就是增加上級財政支持,共同打造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示范點。浙江省寧波市奉化區廟廟村在2008年之前可謂是臟亂差,自從地方政府邀請廟宇回來擔任村書記后,承諾給廟廟村一個市級重大工程項目,不久,村里面貌煥然一新,最后由一個落后村華麗轉身為公共衛生示范的亮點村。
總之,實干家村干部在資源獲取上采取跑步前進的方式,從結果而言,這種方式改變了項目制下不均衡的資源配置方式,是對項目資源配置格局的重組,企業型村干部成為了平衡項目制的一個有效的支點,從而為發展型治理奠定了更好的發展基調。
4發展型治理潛藏的困境
發展型治理成為我國東部沿海村莊治理形式的特殊寫照,極大地推動了東部沿海村莊社會秩序的良序建設和經濟的快速發展。然而,這種治理模式也蘊藏著一定的風險,主要表現在以下3個方面。
4.1階層怨恨的積累
30年來,我國農村的變化巨大,其中一個重要變化為農村經濟社會結構的轉變,即村中富人階層的崛起與一般村民的人數仍然龐大。在東部沿海的農村地區,經濟分層帶來的農村社會分化表現尤為突出。相對一般農村地區,沿海發達地區和城郊農村因為可以更多地分享城市化和工業化的成果,使得這里的村民收入遠遠高于中西部地區以農業為主的農村。沿海地區,農民的分化在某些擁有經濟資本的村莊干部治村的語境下也會導致一系列問題的出現。
一個突出表現是階層怨氣的積累,村莊的發展大多由富人來推動,村莊中的一般人在跟隨腳步上還算能夠適應,而底層是例外。底層群眾會日益喪失在由富人構建起來的高人情消費、攀比和炫耀的語境中,他們面臨著消費競爭、生活壓力、政治機遇的壓力、人情邊緣化和宗教信仰的缺失。尤其注意的是,在分化嚴重的村落社會中,富人與普通村民之間思考方式與利益考量的差異化,致使大多數村民并不一定站在由富人們組成的村委會上的立場。但因村落中的富人們占據著行政與經濟的高地上,普通村民的發聲就顯得格外微弱。從筆者在村中調查時與村中的局外人——上訪戶的談話來看,惹怒他們的正是這些作為村干部的經濟精英們所具有的道德優越性與絕對話語權,特別是這些村干部經濟精英們常常會以村民集體的名義征用他們的土地,又以經濟補償來平息爭端時,村民覺得自尊受到威脅。由此形成應星所謂的農民與村莊精英的抗爭演變成了為獲得人格尊嚴和底線承認的殊死斗爭[9]。
而這也帶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本來只牽涉窮與富的日常面子爭端演化成公家與村民之間的矛盾,造成壓制與反抗這種二元對立的假想。如浙江省寧波市奉化區二村中的派系分立與層級間的利益分化存在糾葛,幾位此前仍是普通村民的精英曾經與主政的富人有過因公私對立而起的沖突,這些新精英們在競爭村干部不成之后,就組織那些受過氣的村民集體上訪,以此贏得政治關注,為自己提供政治參與的機會。但這種破壞現有秩序的政治參與,已經影響到基層政治組織的穩定性,至此發展下去的結果則是導致雙方陷入一種零和博弈的狀態。
盡管村莊治理中富人以經濟形式來補充自己在村落中的政治話語權,但專斷式的作風、強硬的辦事風格與道德優越感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普通村民的尊嚴,致使普通村民有了氣的積累,最終引發了出氣的上訪事件。
4.2過度經營,村莊政治的寡頭化endprint
當以經濟增長作為村莊的政治話語時,作為村莊社會的經濟精英就已經構成了參與村莊管理的政治條件。而對于多數的普通村民而言,他們很可能會與這種政治話語失之交臂,因為他們缺少維持村莊社會經濟增長的能力與社會資源。這就形成了獨特的村莊政治邏輯,那就是只有掌握經濟與社會資源的人才能成為村莊的管理者,普通村民很容易淪為政治話語體系的邊緣人。簡單地說,至始至終只有富裕的村干部才真正具有執掌村莊政治的權力,因為他們擁有虧錢的能力。富與窮自然成為政治身份的標示,錢與社會地位、政治權力,甚至是人格特質,都在這種觀念下形成一個連結。
經濟資本與這些要素已經形成同盟,這導致一般的村民不再有機會躍居到村莊政治中的權力層[10]。經濟精英在村莊政治中的權威與村民的沉默構造出一種新的村莊政治形態現象,那就是基層因少數人的管理,民主的路徑被阻塞,富人治理村莊并沒有擴大民主,而是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而最大的問題,也恰恰來源于這樣一種可能,即上級政府投入到農村的資源,在村莊中已經被代表權威的經濟精英們分解,他們已經具有對配置機制產生破壞的能力。如果說當前鄉土社會的文化在遭遇經濟發展主義而面臨自我消解的同時,從政治層面看,經濟精英對村落社會的治理,簡單地說會使更多普通村民失去話語表達權,嚴重的則會造成普通村民應有權力的侵害。那么原本期望的村莊社會管理的進一步公共性,也將在這種情況下受到挑戰。
4.3經商式的治村,公共性的消解
企業家型村干部講求效率、重視結果的工作作風與他們經營企業的方式如出一轍。作為投資人的村干部,因為擁有政府賦予的一定行政權力往往易獨斷專行。如在修建小康住宅的征地過程中,周某始終不肯接受村里開出的69萬元的價格,他覺得自己的承包地至少可以值75萬元,如果村里與他僵持不下,就會影響工程進度,但如果村里答應了他的要價,則其他已經簽下協議拿錢到手的村民又會來找麻煩。這時,村支書與村主任每人私自掏出2.5萬元將此事了結,但同時也對周某說了狠話,與其斷絕來往。在這些富有的村干部看來,關鍵是不能延緩進度,如果花點錢就可以擺平則是皆大歡喜。只要省出了時間,自己做生意時把錢賺回來并不困難。不難看出,富人村干部努力為自己打造的合法性基礎是自身的廉潔、自我犧牲及其給村莊整體帶來的福利。浙江省寧波市奉化區鑫村的村干部們常說:“結果會說明一切的,最終老百姓都會感謝我們”。的確,在多數村民眼里,村干部們的做法得到了道義上的認同與贊賞:“人家放下自己公司的事情,還把錢貼到村里,那是沒得說的”。村干部們有自己經營的產業和公司,在國家資金缺位或缺乏的情況下,他們有能力以墊資的方式事先調動自己的資金投入到村莊建設或基層政府所需要的建設項目中,但這些建設大部分是按照商業化、市場化的規則與邏輯運作,即使是具有公益性的捐資,以及在競選時的各種興辦公益的承諾,也主要是為了在競選中獲勝或尋求連任。此外,在沿海發達地區,富人們積極競選村干部,很大一部分動機是村莊擁有可經營的資源。在沿海發達地區、城市郊區以及其他擁有可開采資源的農村,一些富人愿意花巨資競選村委會主任一職,這主要源于村莊擁有工業、土地、礦產資源及其他集體資產等資源。
此外,富人治村可能將農村的經濟分層固化為社會、政治分層,這會極大地壓抑農民的政治社會積極性與熱情,不利于民主政治建設,也使農民更加喪失主體性。農民本來還有在村莊一起參與政治實踐的機會,但企業型村干部治村時反而更會反映出自己根深蒂固的個人偏好,甚至扮演掠奪之手的角色,這些人也因此作為農民的代表大量進入各級政協、人大,成了農民利益的代表和代言人。這就可能進一步改變了我國基層政權的性質。
5結論
發展型治理是多元發展觀而非發展主義作為理論資源,前者是一個涵括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維度的概念,而后者唯GDP增長為主要價值預設。具體而言,將一個兼顧多方面知識、關系和行動的企業家型領導者推上前臺,將積極作為視為一種有效的治理動員機制,將跑步前進作為資源獲取的主要方式;然而發展型治理也面臨著諸如階層怨恨的累積、過度經營和村莊公共性消解等系列問題,這需要引起足夠的重視。要想走出困境,實現我國東部發達地區和諧社會建設和經濟發展的目標,可從以下3個方面進行考量:(1)職業村干部群體的塑造。在浙江省諸暨市等一些地方,已經出現了老板為了兼顧自己的事業和村莊的事業而將廠礦搬回村莊的情況,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村莊對新型村干部的要求,這里稱之為職業村干部,即將村干部作為一項專門的職業,將村委主要干部納入到體制內,并同時提高其經濟待遇。這是一條可行的路子,但需要在不斷的實踐中觀察其效果。(2)“三位一體”協商性機制的構建。如何確保市場、政府、社會三者之間的動態平衡和合理邊界是發展型治理需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市場的作用應該是強調效率和效能,規避傳統基層社會治理中效率低下和消極作為的問題,這樣就應將企業精神和市場競爭機制引入,激發村莊治理的有效性。政府應加強維護與服務功能,即維護村莊運轉所需要的市場規則的有效性和合理性,維護村莊治理中的法制性,強化無為之手(市場有效時政府不要干預)和援助之手(提供公共服務和公共產品)的角色做到精準服務,找到經濟增長的服務點。同時,培養群眾協調獨立和自治的能力,讓群眾有序和充分地參與,減少政府和市場治理的成本。總之,在三者之間找到一個最佳的平衡點,構建對話、溝通和交流的新形式,使各個主體能各知其位,各盡所能。(3)階層流動和交流渠道的暢通和理順,重視底層群眾。首先,構建階層流動的新型渠道,重塑多元評價體系,實現階層的向上流動,互通有無,使得村莊社會呈現出一種開放式的格局。其次,構建村干部與村民之間的信任關系,使良好的官民互動成為一種新常態。確保村民與村民間的友好信任鏈的構建。再次,注重對底層群眾怨氣的收集和疏通,使其合理利益受損和利益訴求得到充分表達和重視,設置一套系統而有效的安全閥系統,構建預防-處理-反饋的基層治理新機制。最后,注重對底層群眾的吸納和動員,培養其村莊的主人翁意識和責任感,將其視為村莊建設和發展中一股重要的、不可忽視的力量,實現官民積極協商,最終塑造出一副共同治理的新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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