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婷
2016年5月,考古學家許宏在三聯書店出版了一本小書——《大都無城:中國古都的動態解讀》,8月旋即再版,更不小心成了本暢銷書,獲得多項權威圖書年度大獎。他憑什么?
答案可能在書名?!按蠖紵o城”,意思是:最早的都城是沒有(外郭城)城墻的。這個論斷直指學界爭論近半個世紀的漢代長安城,并將“火線”延至更早的上古之城。
普通讀者則喜歡此書“水銀瀉地般的縝密”。許宏用考古學人繪制線圖時的“全局觀”,為讀者編織了一個從二里頭都邑遺址走出的巍巍帝都演變史。其文字描畫出開放、自信的大國氣度,不免令讀者憑古思今。
批評者認為,許宏的觀點缺少文史的佐證。許宏卻說:“考古人也應當、而且能夠以自己相對獨立的身份參與寫史?!?/p>
爭:逾千年不設防的城市
何為城?何為都?許宏認為,書名中的“城”是考古學意義上的城,就是城墻壕溝這類防御性設施,以及被它們圈圍起來的聚落空間。
在學術層面,“城”不能作為城市的代名詞。城市是一種區別于鄉村的人類聚居的高級形態,它出現在國家產生后,往往是一個地區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而“都”,更是一個國家的權力中心,是城市金字塔的塔尖。
通說認為,從魏晉到明清時代的中國古代都城,都具有城郭兼備的總體布局,大中軸的設計理念和里坊街巷的統一規劃。那么,在魏晉以前,中國古代早期城市又是怎樣的呢?
許宏在書中開宗明義:由考古學觀察可知,早期階段的城市并不像傳統認為的那樣,都有防御設施;而有防御設施的聚落也并非都是城市。
這個觀點看似平淡無奇,但當它放入一個個具體的朝代時,“就進入了考古學爭論的最大漩渦”。因為,中國考古學從一開始就非常重視“王統考古”,王朝都城的考古更是萬眾矚目。
許宏的結論首先觸及的是漢代長安城。它是中國古都史上一個公認的節點,也是中華文明走向輝煌的關鍵時期。中國人言必稱漢,可見漢王朝之盛。
關于漢長安城的考古發掘和研究自1956年始,縱貫半個多世紀。在城市形態上,若干歷史考古大家對此有不同的見解和判斷。爭議的焦點在于:最早用城墻圍起的“長安城”,是否就是這座帝國都城的全部?
田野考古發現:最早的漢長安城是南倚龍首原,北濱渭河,用城垣圈圍起的34.4平方公里的一個區域。文獻記載,這座城是漢惠帝時修建的。到了漢武帝時期,城市的范圍應已突破了這個區域。
主流觀點認為,這30多平方公里以內的區域就是郭城,也即都城的全部了。但也有歷史學家認為,這里僅僅是內城,在城圈以外,還有廣大的區域,供普通百姓生產、生活,也散布著禮制建筑、宮室苑囿等,形成龐大的首都圈,或可稱為郭區。
許宏提出了另一種觀察的視角:漢長安城的發展應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八赡苁且婚_始延續戰國時代大立郭城的傳統,”他說,隨著漢王朝國勢的強盛、帝都的龐大化,后來才轉變為內城加郭區的“大都無城”的狀態。如果我們同意“漢承秦制”,那么,從未建造外郭城的秦都咸陽,可能給予漢長安城以深刻的影響。
在此基礎上,他大膽一言:秦漢之前,中國古都的發展史應有“大都無城”更早的線索。這也意味著,從漢追溯到夏商的近兩千年時光中,大部分的古都是不設防的。
這可能嗎?許宏說:“當然!我應該屬于考古學界的‘資料派,還是讓材料來說話吧。”
源:二里頭王朝的“月明星稀”
書名中的“動態解讀”,或許可以窺見許宏20多年學術研究的厚積薄發?!拔易龆镱^遺址考古隊的隊長已經18年了,從二里頭出發,向前觀察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中原圖景,又往后看秦漢直至明清的中國古都,上下3000年,”他說,可謂“史觀豁然開朗,越來越有文化自信”。
許宏認為,位于河南洛陽盆地、距今約3700年的二里頭都邑,是迄今為止可以確認的“中國最早具有明確規劃的都邑”,它的布局開中國古代都城規劃制度的先河。
這一觀點的依據正來自許宏主持的田野考古工作:在二里頭都邑持續不斷逾半個世紀的發掘中,從未發現任何圈圍起整個都邑的防御設施痕跡。許宏注意到,這種淡化對外防御,注重都邑內部功能分區,顯然有別于此前戰亂頻仍、城址林立的龍山時代,而開此后殷墟、豐鎬、周原、洛邑等商周都邑之先河。
這座大型“城市”有許多待解之謎:它究竟處于夏還是商代?二里頭既不是最早、也不是最大的中國都邑遺址,為何許宏認為它是古代王朝都城的源頭?
許宏的答案很簡單:廣域王權。他頗具詩意地將中國古代史劃分為“滿天星斗”“月明星稀”“皓月凌空”三個階段?!啊疂M天星斗是指邦國部族林立,‘皓月凌空描繪的是秦漢以后帝國時代的一體一統,”他說,二里頭王朝正是“月明星稀”這一關鍵時期最早形成廣域王權的“核心文化”。
在他看來,在“月明星稀”的王國時期,“最早的中國出現了”。二里頭出土的大量考古實物表明:一個社會文化高度發達、影響力前所未有地強勢輻射的王朝“呼之欲出”。其宮城作為王室禁地的方正、封閉、有序,和郭區的既不方正也不封閉的松散布局形成鮮明的對比,具有強大的向心力和對后世都邑的影響力,堪稱“大都無城”的肇始。
在殷墟甲骨文之前,中國的夏、商王朝及其分界問題撲朔迷離,處于“不可驗真無法證偽的推論中”,因為并無當時的文獻資料互證。對于二里頭都邑“源頭”的爭議,正來自于此。
不過,夏商周三代“大都無城”,在文獻中并非無跡可循。許宏在書中援引了學者馮時的研究成果——通過對比“邑”和“郭(墉)”的象形文,馮時指出在夏、商和西周文明中,作為王朝的中心聚落,都采用了“無城之邑”的形制。
馮時通過研究若干古文獻提出,“居中的王都由于有諸侯藩屏,實已無需再建高大城垣”“王都為無城之邑,正有使教命流布暢達的象征意義”。許宏認為,馮時在文獻中的發現,跟他的考古學探索殊途同歸,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大都無城”。
辯:顛覆“無邑不城”的固有認知
“大都無城”又在何時終止,變成“無邑不城”的呢?許宏認為:從二里頭到漢代,“大都無城”一脈相承,只在軍事緊張、王權不穩的背景下才有反復,比如商代二里崗時期和春秋戰國時期。漢代以后,中國古都才逐步走向“城郭兼備”的新紀元。
大都無城的想法,令讀者深感新奇。作為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主任,許宏也等待著學術界“健康的學術批評”,但至今還無人出來直接與他論辯。
2013年,許宏在日本參加學術會議,第一次提出“大都無城”的想法,隨后又在國內發表了學術論文,引起學界高度關注。因為,他挑戰了中國古代都城“無邑不城”的固有認知。相伴而來的,還有對許宏所持“二里頭是‘最早的中國”觀點的質疑。
對此,許宏表現得很坦然:“考古學首先是揭示事物的既有存在樣態,至于對它們的解讀,則屬于見仁見智的闡釋層面。我一直在等待學界和公眾從材料、邏輯和推導過程來討論這些問題。”
他認為,中國考古學從學科起步伊始就由本土學者主持發掘和研究,這在全球范圍內都是罕見的。但與此同時,“也會天然地帶著情感、非理性的東西進入研究,某種程度上陷入證經補史的怪圈?!?/p>
年輕讀者評價《大都無城》及他的相關思考具有顛覆性,許宏認為自己寫書的目的達到了。他希望讀者“用自己的腦子想問題”,而不是迷信權威或經典。
“我是一個頗為傳統的主流學者,也是一個田野考古工作者,”許宏說,但自從2009年他出版第一本面向公眾的考古著作《最早的中國》后,按年輕朋友的說法,他完成了從考古學的“盆盆罐罐”到大歷史研究的“一個漂亮的蟬蛻”。
2016年年底,他和陶寺遺址考古隊隊長何努在北大展開了一場“最中國”的公開討論,全程網上直播。此舉開了考古學界的風氣之先。
“中國考古學正經歷著巨大的轉型,”許宏說,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的考古學正在轉向面向世界的考古學?!耙粋€共識是,只懂中國已經搞不清中國了,必須把它放在世界文明史的框架中來看?!?/p>
他把《大都無城》定義為考古人寫史的著作?!澳汴U釋歷史的觀點靠譜不靠譜,要讓公眾來看。真正有想法的考古人應把自己的研究升華到大歷史的層面?!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