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湯建偉
我與兩位徐姓抗戰老兵
文 湯建偉
題記:徐,安行也。《莊子·天道》:不徐不疾。
——《說文·二篇下》

徐天成(前右)和他的遠征軍戰友1946年9月攝于昆明

徐天成1958年攝于上海
這是我第二次寫他。
2009年,我第一次寫他時,他84歲。
今年,2017年,七七事變80周年,我又有了寫他的沖動,可他已不在人世。
1978年,我由一個縣城工廠調入這個城市第一中學教書時,由于“理化不分家”的緣故,我所在的物理教研組和化學教研組挨門相依。彼教研組的組長就是徐天成。他,50來歲,挺直的身板,矯健的步履,剃著標準的“板寸”。他能在單雙杠上做出我們只在小時候才能做出的標準而麻利的動作。據我同組的小伙子說,他們還曾結伴幾次橫渡過淮河。直覺告訴我,他一定有過當兵的經歷。不久,在一次學校組織的八一座談會上,我見到了他。他果然是一位轉業軍人!可后來的情況證明,我對他的猜度只是冰山一角。
他的性格隨其姓氏,不徐不疾;他的作風像軍人,嚴格、嚴謹;他的為人像一縷暖風,潤物無聲。我之前沒在“國民教育”體系里教過書,所學也非物理。一天早晨在校園的路上,他突然走近我,遞給我一本當時還不太好找到的物理習題集。而我,并不記得和這位近似長輩的同事有過什么過深的交往。我“充滿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拿了書,默默地走開。后來我到另一所學校去“任職”,也是在路上,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同樣是無言。我知道,他是在給我信心和力量。
原以為和他的同事生涯到此為止,可沒想到,過幾年,我又“回來”了,又和他做起了同事,盡管他此時已退休。我對他的“起底”式了解就是在這一階段。
那一陣,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播得很火。有一次我在行者書屋遇到了我校過去幾位學生,談起該電視劇時,有一位突然忿忿不平:“什么‘我的團長我的團’?我的化學老師徐天成才是真正的遠征軍!”我愕然。原先只知道他是部隊轉業,沒想到他居然是在兩支中國軍隊里都干過的老行伍!這老伙計“潛伏”得夠深的!
于是我拉著一位學歷史的同事,坐到了他的堂前。
徐天成祖居安徽懷遠,1925年4月出生,1933年舉家遷至蚌埠。1937年下半年,日本入侵蚌埠,已經讀小學五年級的他,不得不輟學回到懷遠老家。可翌年,日軍旋又侵至懷遠,徐家再也無處可以安身,于是便開始了漫漫的流亡之旅。家人決定由父親攜子女逃亡,而留在家中的人則慘遭不幸:母親被日本兵殺死,祖母被日本兵刺成重傷僥幸活下來。父親帶他們隨難民潮輾轉于河南、湖北、四川等地,1939年來到四川江津。不久,父親客死他鄉,徐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兒。
徐天成后來在安徽籍人辦的學校里免費上學。1944年12月,正讀高三的他,響應“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毅然投筆從戎,登上了赴印度的飛機,就此成了中國遠征軍——駐印部隊(X軍)中的一員。他先在印度的列多集結,后被分配到蘭姆伽的“技術兵教育團”學開汽車。后又去美國開辦的汽車管理學校學習一個多月,結業后授銜下士,復又回列多待命。
此前,在緬甸掩護英軍撤退的新三十八師孫立人部已在印度休整訓練多時。1943年春,美國派出兩個工兵團在孫立人部的掩護下開始修筑由印度貫穿緬甸北部到中國的一條公路,人稱“史迪威公路”。徐天成駕校畢業后,隨所屬汽車團運送作戰物資沿該公路回國。600公里的路程,一路上不斷遭小股日軍襲擾和飛機的轟炸,歷盡艱險,終抵國門畹町。然后沿大理、昆明一線到達重慶。抵渝后徐部被編為中國陸軍輜重第十團,徐在該團三營九連,職務為中士駕駛。
抗戰后,徐天成退伍。后來就讀于安慶的安徽大學經濟系。解放戰爭中,國民黨節節敗退。學校一遷南京,再遷廣州。徐天成不愿為國民黨政權陪葬,在南京解放后,他自動輟學回到蚌埠。
1950年12月,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信念的支撐下,25歲的徐天成又一次投身抗擊外侮的行列,報名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但具有大學學歷的徐天成最終沒有能去成朝鮮,而是被分配到解放軍南京海軍聯合學校,為新建的人民海軍服務,1955年,他被授為海軍中尉軍銜。1958年徐天成從海軍轉業到上海某中學教書,1970年調至蚌埠一中。
采訪中,我們和這位老同事開玩笑:“您在‘國軍’里干了個中士,在解放軍里干的是中尉,您該知足了吧?”他笑而不答。但下面我的提問有點唐突:“您是參加過國、共兩軍又沒經過‘解放’、起義等‘中間環節’的極少數人之一,歷次運動中,您就沒遇到過什么麻煩?”徐天成沉思了一會,然后平靜而肯定地說:“沒有。”
他的言語,如同他的姓氏,不徐不疾。他的敘事,亦如他的軍人作風,言簡意賅,從無冗語。唯不時地冒出Stiwell Road(史迪威公路)、Ledo(列多)及Ramgarl(蘭姆伽)等英語單詞,以顯示那段鐵血的經歷留給他的印記。
他每年11月由北京飛往海口,翌年5月由海口飛回北京。年復一年,像只候鳥。他在享受著生命。
七十多年前,他也是這樣在空中飛來飛去,只不過,那是在玩命。
1970年,我們這批被稱為“老五屆”的大學生們一股腦兒地“被分配”。我和后來成為我妻子的同學,以及來自全國各地院校的十來個“家伙們”一起分到了安徽懷遠的國營機械廠。我們結婚后,隔壁住著一對中年夫婦。每當我們這些“同年”們在我家那斗室里聚餐時,隔壁的阿姨總是為我們每人煎一只雞蛋送過來。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一盤晶瑩黃亮的油煎雞蛋,真是太誘人、太珍貴了。那家的男主人就是我生命中注定要邂逅的又一位徐姓抗戰老兵——徐承基。
聽工人師傅們介紹,這位“徐師傅”可是個有“來歷”的人,“是國民黨的飛行員”!后來進一步了解,他還于建國前夕參加了“兩航起義”
“國民黨飛行員”徐承基,一雙深凹的明亮的眼睛,一只挺拔略帶鉤的鼻子,錚光瓦亮的額頭,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他曾在廠技術室呆過,但主要是在車間當檢驗員。但他的“手藝”遠不止是推推游標卡和擰擰千分尺那么簡單,他還會修“無線電”。他家的案臺上永遠擺著一大批工友家的“半導體”和交流電收音機。工作數年后,我家漸漸有了些許“積蓄”,終于從蚌埠買來一臺紅燈牌的六“燈”(指機內有六只電子三極管)收音機。可是,興沖沖地回到家里一插電源卻不出聲。便趕緊去請隔壁的徐師傅。他擺弄了幾下后說,功放的那只電子管可能在坐船回來的途中顛壞了。他二話沒說,返身將自家收音機上的管子拆下來——果然是“歌聲嘹亮”了。他說,哪能讓你們頭一天“開張”就失望?第二天他又上街按型號買來只新的,將他的那只換回。在這件事上,我感嘆的不僅是他嫻熟的技術、他的熱心,我更要感謝的是他的善解人意。

2015年,徐承基在北京家中與作者會面

2013年徐承基九十華誕時,在北京的“兩航起義”同仁贈送的賀匾
我們成了好鄰居、好同事。1978年,我們調到蚌埠,徐師傅還來看過我們幾次。再后來,我聽說他被“落實政策”,到北京定居去了。最近幾年,我們一直保持電話聯系。他的“候鳥生涯”就是他在電話里告訴我們的。
2015年,我們赴京參加一位老將軍親戚的100周年誕辰的紀念會,決定借此機會拜訪一下這位老鄰居、老同事、老朋友。我們知道,這會兒時值盛夏,他一準兒在他北京的“夏宮”里窩著。
就是這一次,他向我們詳細敘述了他“國民黨飛行員”的全部經歷。
徐承基祖籍廣東,1923年出生于上海。其外祖父和孫中山是同學,祖父是海員,父親為開灤煤礦中方經理的英文秘書。
他在上海由小學讀到高中。1941年12月8日,徐承基到校上學時,赫然發現教室的黑板上寫著“大東亞共榮圈”——珍珠港事件一爆發,日本人一天也沒耽擱,順手就占領了上海。“我明白,從那一天起,我就成了亡國奴。”徐承基說。
但他不想當這個亡國奴。于是,就到處去找能夠讓自己不會成為亡國奴的人和隊伍。早在1939年,上海尚未淪陷時,讀初三的他就和新四軍取得了聯系,在去往蘇北新四軍地盤的時候,被一熟人發現,將其帶回。這次正巧國民政府在金華辦抗日軍訓班,他將底下機構聯系人開的“介紹信”縫入大衣領子,在前往杭州時,在火車站遭到了日軍的搜查,幸好沒被搜出來。日本兵打了他一耳光后放行。“要是當時被搜出來,我就被“鬼子”槍斃啦!”70年后,他還心有余悸地說。
徐承基先后在金華、上饒、長沙、成都、桂林等地顛沛,逐次在“中央軍校”“空軍機械學校”、“留美空軍飛行軍官學校”等機構“蹭學”和培訓。其中在桂林空軍機械學校取得了第一名的畢業成績,受到了當時的空軍司令員周至柔的接見。畢業后,他被分配到昆明附近的空軍備降站,專門為陳納德的14航空隊提供彈藥補充。也就是在這一過程中,他萌生了要“上天”的愿望。1944年8月他考取了中美合辦的“留美空軍飛行軍官學校”,半年后畢業,他成了一名“無線電飛行報務員”。
下面的情節就有點離奇而悲壯了:就在這所飛行軍官學校行將畢業時,校方神秘地拿來一沓文書,說是要簽協議。一看,后面有“死亡撫恤金5000美元”及撫恤“受益人”是誰的條款。結果全班33人中有10人簽了這份“死亡合同”,徐承基是其中最小的一位。那年,他22歲。
持有“死亡合同”的人,飛的就是“死亡航線”——駝峰。
“一架飛機3個人:正副駕駛、報務員。大家按照年齡排,年齡大的先上”。
駝峰航線是抗戰進行到相持階段的最后關頭時,中國與外界相連的最后一根輸血管,在滇緬公路被切斷的情況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從印度的汀江到中國昆明,飛行路程520英里。無論是航線的水平投影還是三維空間里的實際飛行路線,都像駱駝的峰背那樣起伏不定。整個航線的平均海拔在4500公里-5000公里,個別地方達7000公里。大霧、冰雹、螺旋槳結冰等惡劣情況使它成為名副其實的“死亡航線”。
徐承基說:“我歸屬的中航公司參與駝峰航運的有100架飛機,摔了40多架,死了100多人。我那個班就有3個人‘下落不明’。”
“您最終飛駝峰了嗎?”我問。
“快輪到我的時候,日本投降了。”他平靜地說。
我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慶幸。
“但您還不是‘飛行’員。”我不依不饒。因為工友們的那句“國民黨飛行員”老是在我腦中縈繞盤桓。
“正副駕駛的死亡率高。我想,當駕駛員受傷或‘掛了’的時候,我就自己將飛機開回來。后來就偷著學,也就學會了。再后來也能單獨飛了。”他同樣波瀾不驚地說。
我想起70年代我們做同事時,有一次他小聲地跟我說:“要不是……我現在還能飛!”那時他剛五十出頭,正值盛年,我相信。
正是這一句“偷著學”,方知當年那頂“國民黨飛行員”的“桂冠”不虛,其“含金量”是真實的。
和他的“本家”徐天成不同,徐承基抗戰勝利后繼續留在國民黨空軍序列。他不無愧疚地說:“淮海戰役時,我也隨著飛機去給被解放軍包圍著的‘國軍’空投過彈藥糧食。差點讓解放軍的高射機槍給打下來!”我安慰他說,兩軍交戰,各為其主。但這回我倒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慶幸,“你幸虧沒被‘打下來’,否則,今天我們就不能這樣面對面地坐著了。”我逗了他一句。
他“前半生”的經歷注定了他的不平凡,可他似乎要將這不平凡進行到底。1949年11月9日,震動東亞乃至世界的原國民黨的兩航系統11架飛機投入人民的懷抱。史稱“兩航起義”,徐承基就是其中的一員。該次行動,不僅帶來幾千噸物資,還帶動和影響了27個國民黨系統一同起義。毛澤東專為此發了賀電。周恩來說:“你們相當于200萬解放軍的作用!”這樣,從1939年他去找新四軍,到1949年起義歸來,徐承基用了10年的時間,終于完成了對民族自立、國家自強、人民自由這一崇高目標的探索和追求。
可以預料的是,他的“國民黨飛行員”的經歷,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1965年,宥于當時的政治氣候,參加兩航起義的人員被陸續“疏散”到全國各地。徐承基被分配到安徽懷遠機械一廠。
“1966年文革開始后,人們都去‘造反’了,偌大一個廠子就我一個人看家。”徐承基說。
“到1969年,他們斗走資派斗膩了,開始回來斗‘牛鬼蛇神’。我是‘國民黨飛行員’,容老師(徐妻,給我們煎雞蛋的那位阿姨)的父母又都在臺灣,兄弟姐妹有不少人在美國。這樣我‘具備’了‘牛鬼蛇神’的全部條件。他不無詼諧地說。”1980年,民航派人向他送達了“兩航起義光榮證書”,為他的前半生做了一個定論。于是,他后來當上了縣政協委員、常委,(蚌埠)市政協委員。北京市委統戰部和中國民航協調,給了他們一套在北京東北三環的兩居室住房,工資也上去了。“反正比當時的縣長高,我也滿足了”。
在寫這篇文字前,我又和他通了三次話。他說:
“我今年94歲了,再過6年就100歲了,我看我行!”
“建議您將目標定得更高些,比如110。取法其上,始得其中嘛。”我說。
這就是我認識的兩位徐姓抗戰老兵的故事。是的,他們的故事并不是很“轟烈”、很“刺激”,但他們的初衷是隨時準備和日本人搏命、是和國家簽了“生死狀”、是排著隊去為國捐軀的。
命運和機緣恰恰使我先后邂逅到這兩位抗戰老兵,我感到有義務要將他們寫出來。
這是責任,更是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