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娜
你見過牛嗎?天色尚昏時,深一腳淺一腳地踱在濕潤泥濘的稻田里,踱在初夏尚未播種,赤裸的死灰色的稻田里的,牛。它似乎擁有這一片稻田,卻又在每個收獲的季節(jié)忽然一無所有、一貧如洗。它有哀怨的眼睛。
我猜你沒有見過牛。你也許在山路上目睹過農(nóng)人牽引著三兩老牛,或者被囚禁在大卡車上,排排站好的牛群,你甚至可能望見過田野里拉犁的所謂任勞任怨的水牛。可是你沒有,沒有注視過一只牛永恒濕潤的眼睛。它的眼睛圓圓的,掩著很長的睫毛,我毫不夸張地斷言它的雙眼柔媚如水,總覺得它可以修煉千載,幻化成個勤勞結(jié)實的農(nóng)村姑娘,眼睛明亮動人,迷倒村中的青年們。
它的個頭那么大,我本有些慌張。但是它的眼神卻怯懦而溫順。農(nóng)人們告訴我,??匆姷氖澜绫任宜姷囊嫶罂斩吹枚?。牛的眼睛就是兩枚放大鏡,它看見的我,比它自己更高大。
他們隨手拾起一根稻稈兒在它眼前輕輕搖動,老牛便慌張地走動幾步,面部肌肉顫動,神情緊張。牛是很膽小的。但是古時候也有著騎牛作戰(zhàn)的舊事,戎馬烽火也不止屬于駿馬。想來十分奇怪。這也許佐證了它的忠實勤懇。
我試著走近它,它有些害怕地向一旁偏了一些。我于是適可而止,不遠不近地看著它。我看著它的眼睛。
傳說牛能看見鬼怪,牛的眼淚通陰靈。當(dāng)然,我沒有見過???。但是如果它真的能看見比人們更多的東西,它的膽小也便無可厚非。它在這個遼闊的世界里沉默、沉默,只是瞪著眼睛。它有尖銳的牛角和強硬的蹄,卻并不使用。因為它對著這個貌似宏大無際的世界,懷著十分的敬畏,于是十分溫順十分勤勞。我有些心疼,又有些敬佩。
我想伸手撫一下它,告訴它別害怕??墒巧斐鍪值臅r分,我又有些畏縮地遲疑,訕訕地收回我的手。我還是怕它,而它也排斥地轉(zhuǎn)身離開。
俄而旭日東升,像一團熾熱的發(fā)著白光的火球,金縷從白光的邊緣織開,一群白鷺簌簌飛起來,撲向烈日。天色變得明亮,遠山泛青,田間的泥水被它們的翅膀蘸起又摔下。此景當(dāng)前,不覺有幾分震撼,我輕聲驚叫起來,瞥見那牛,依舊是波瀾不驚地緩步踱著,肚皮下松弛的皮膚晃晃蕩蕩。牛是色盲。
它越來越遠,忽而哼出一聲悠遠響亮的牛哞,洞穿過初夏遼闊的田野。
像對這個世界的試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