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麗華
啞 巴
村里的大人說,一個村子里如果沒有腳掰眼瞎耳聾的,這個村子就會衰敗的。
我不知道大人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但是村子里剛好都有這樣的人。村子也一直這樣,時間越久,人越來越多,越來越興旺。
啞巴姓白,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啞巴,我也跟著叫他啞巴。

啞巴父親死得早,啞巴的母親把三兄弟拉扯長大,兩個哥哥都很正常,只有啞巴先天便是啞的。
在我看來,啞巴其實長得蠻俊,高高的個頭,國字形的臉,眉毛眼睛都很有神,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會說話。
啞巴的兩個哥哥都成了家,只有啞巴一人沒結婚,因為說不了話,沒有人愿意嫁他。兩個哥哥結婚后分家過日子,啞巴和母親一家。
啞巴一直勤勤快快地做活,家里、地頭、田間,做完了自家的,有空時還到哥哥家地頭幫做上一把。村里人都知道啞巴好,我也納悶怎么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
后來不知道是誰牽的線,啞巴結婚了。娶了個女人,矮矮的,胖胖的,一臉可愛,說話的聲音大大的,笑聲脆脆的,從啞巴家傳出老遠老遠。
因為啞巴是做活的好手,啞巴媳婦就很少到田地里做活,她就有時間到東家坐坐,西家走走,走到哪里,笑聲就跟到哪里。
我真替啞巴高興,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自己女人的笑聲,這個問題以前不知道,現在不知道,以后我可能也不會知道。
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歡迎啞巴媳婦到家里坐坐,不為什么,只聽她咯咯的笑聲,心里也很舒暢的。可是啞巴媳婦有個毛病,閑聊完了走的時候,會趁主人家不注意,順手帶走主人家的一雙鞋、一袋用過的洗衣粉之類的小東西。慢慢地,大家都不怎么愛搭理她了,她倒像沒事的人一樣,還是大聲地笑著。
啞巴不會說話,心里可明亮著,為了這事他還打過自己的女人。女人吵著要回娘家,不和啞巴過日子。啞巴娘把兒媳婦拉著留了下來,并且護著不讓兒子再打她。背后聽到誰說自己家的什么東西丟了,啞巴娘就在家里四處找,找到那些人家丟失的東西,就趁啞巴女人不在家的時候拿著東西去還人家,嘴說著討好的話,臉上掛著道歉的笑。啞巴娘以前和啞巴一起過日子的時候,在別人面前可是連腰也沒有彎過的。
啞巴媳婦的笑聲慢慢少了,不過聲音還是大大的,一聽聲就知道她在哪家人家里。
在啞巴女兒五歲那年,啞巴娘過世了。臨走之前她對自己的生命和別的人情事物都沒有太多的留戀,她一直拉著啞巴的手不愿意放開,在她心里,一直不舍放不下的便是啞巴。啞巴知道。啞巴的淚流了下來,這是啞巴第一次流淚,長長的,在出殯的三天里,啞巴的淚沒有干過。
啞巴的女兒名叫白露,聲音和母親一樣脆一樣甜。白露長到十四歲,也走出了這個村子外出做工了,聽說一直沒有再回去過,后來把她的母親也接了出去,家里只剩下啞巴一個人了。
日子慢慢地老去了,啞巴也老了,不再是強勞動力了,房子破了沒有錢修,東西舊了沒有錢換,兩個哥哥也只能照顧自己家里。歲月一點點地把啞巴英俊的面貌刻換著,啞巴有了白發,駝了背,眉眼不再有神。
后來我再見到啞巴,心里多多少少有點痛的感覺漫延。人一生里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來來去去地在生命里走著,有的來了又走了,有的來了留下了就成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啞巴的生命里,有過他的哥哥,他的女人,他的女兒,他們都曾經歷過啞巴的人生歲月,但只有娘親,長久而且永遠地停在了啞巴的生命里。
啞巴這一生不可能知道,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曾經為了母親的一句嘮叨而在一旁細細地觀察過他。
我想,我可能從未走進過啞巴的生命。但是我知道,我的生命里,啞巴來過。
毛 二
毛二的年齡,現在應該成家了,只是毛二好像還沒有成家,村子里像毛二一樣的光棍還有很多。毛二的故事是很久以前聽和他同齡的村里孩子們講的。好幾年過去了,講故事的小朋友現在已為人父母了,而毛二的故事一直沒有忘記。
毛二理所當然姓毛,在家排行老二,只是不曉得他的學名,便隨著大家這樣叫他。毛二的爺爺我沒有見過,奶奶好像有些傳奇色彩,聽大人們說她好像是嫁夫姓毛,具體的傳奇故事不詳,無從說起,只記得人們都喊她老毛奶,她總是大聲哎哎哎地應著。令她自豪的是她頭胎就生了個兒子,就是毛二他爹。老毛奶死于何時沒有記憶,她給兒子取名叫毛長生,倒是希望孩子能夠長命的樣子。
毛二小的時候非常可愛,大大的眼睛,頭發黃黃卷卷的,我抱過他。小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會特別喜歡剛生的那種小小孩,放學后常會跑去抱那些小小孩,我本來體質弱,把那些柔柔軟軟的小孩子抱在懷里,有種保護其他人的滿足感。
毛二慢慢在長大,他知道了回家和母親要東西,有時候要鞋,有時候要手電筒,有時候也要錢。毛二家不是寬裕的人家,毛二的母親自然也不會如數地答應毛二的種種要求,于是毛二就威脅母親說,你最好把錢藏穩點,不要讓我看見,不然我拿了去買。母親在隨后的日子證實了毛二是說一不二的人。毛二母親聽了毛二惡狠狠的發話之后,在家里到處找一個可以藏錢的地方,因為家里能藏錢的地方毛二都知道,她沒有和毛二的父親商量,把錢藏在樓上一只裝谷種的大酒瓶里。第二天晚上,毛二母親看見毛二穿著一雙新鞋子,拿著一只新手電筒串門去了。毛二母親跑到樓上一看,錢少了二十元。為了這事,毛二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毛二沒一聲求饒,也沒哼一聲。村里的老人勸毛二父親說,打小孩別這么狠。
再一次是毛二四年級的時候,毛二班的老師告訴同學每人要交各種費用,讓學生帶錢到教室來交,上課前沒有交完錢的,等下課或者放學了再交。下課的時候,同學小五要去交錢,錢卻不翼而飛了。因為毛二有在家作案和其他一些前科,小五的錢一丟失,人人都懷疑是他干的,只是在他身上和書包里都找不到錢,老師向村干部反映,剛好派出所的民警在村子里下鄉,村干部馬上就把這事告訴了派出所的干警,他們對毛二進行調查,左盤右問,連威脅帶開導,毛二才極不情愿地帶著警察,到離學校不遠處的一堆沙旁,三刨兩刨刨出剛到手不久的錢。有誰能想到就那么幾分鐘的時間,毛二偷了錢還會把錢藏到沙里。村里人在談及這件事時有氣憤的也有調侃的,不過大家也沒有怎么在心,一來被偷的不是自己家的錢,二來被偷的錢最后還是找回來了嘛,最主要的是毛二不是自家的孩子,他好與壞都無關緊要。endprint
毛二因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在一些公開的場合,把父親的名字倒過來,恨恨地說,生長毛,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的。
毛二后來終于做了一件讓大家都側目的事兒。不知道他花了多長時間去踩點,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毛二把村支書家的小賣部盜了,他準確地從屋頂揭瓦而進,踩著人字木,再踏著冰箱跳到小賣部內,抽了好幾支煙,吃了好幾種糖,走時把抽屜里所有的錢都帶走了,還惡作劇地把煙放到冰箱里,把糖果灑了一地,從屋頂走了。農村的人家,都是上明鎖。支書家報案后,沒有費力就問出是毛二干的,他倒也痛快,錢一分沒有花又還了回來,別的不肯多說什么。他父親急得直跳,母親哀哀地哭著,碰到人就說自己為什么會生出這樣的小孩。
這件事后好長一段時間,村里人的話題都是關于毛二的,有人說毛二的腳底長著一顆黑痣,腳底長黑痣的人在以前的說法是可以做飛賊的,但沒有人去求證過毛二腳底是不是真的長著一顆黑痣。有人說毛二如果稍加訓練,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小偷的。
毛二現在是長大了,我也沒有更多地打聽關于他的故事,在成長的過程中,每個人都用了自己的方式方法,有的是自己選擇,有的,并不是。希望長大的毛二,生活周正,早日成家過日子。
老 憨
老憨是張家長子。老憨為人耿直但不憨。小名叫作老憨,多半是因為農村人喜歡給孩子取賤名好養活的意思。因為老憨出生時,正值國家困難農村尚未解決溫飽問題的時期。
老憨的母親在生下老憨之后七年時間里連續生下兩男三女。老憨家人丁一下子興旺起來。老憨的母親在家帶孩子頂得上個小型幼兒園。兒多母苦。老憨的母親是個身高不足的小女人,帶著六個孩子,偶爾還要到生產隊里的田地勞動掙工分,所以老憨在五六歲的時候就開始幫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后來也就只是象征性地上了兩年學認識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基本的字以外,便沒有再念書。那一代農村的孩子都一個樣,吃得少長得慢,細胳膊細腿大力氣。十五歲以后的老憨田地里做活已經是一把好手了。
老憨二十四歲那年娶了鄰村的生妹為妻。生妹長得高大結實,也是能做活的體格。在農村,娶親是全村的大事,不管誰家娶媳婦或是嫁姑娘,一個村子都會把活停下來湊熱鬧的。首先是吃飯。吃飯時除了在娶嫁人家隔壁的幾家的桌上吃以外,其余的多數在屋頂上撒上松毛(針),擺上做好的菜蔬,一桌人席地而坐或半蹲就著吃,專門負責提供碗筷和招呼客人的半大小孩子叫作“小相幫”,吃飯的時候大家都會打趣地說“小相幫,抬菜來,酸菜豆腐罷(莫)抬來,干巴臘肉滿滿的來”,一叫一吆喝,小相幫臉上掛笑腳步飛快地去添菜了。
接下來是晚上認親戚。認親戚時整個大堂屋里桌子一張連一張地擺開來,一般大一點的堂屋可以擺三張桌子,屬于親戚中比較親的長輩圍桌而坐。新郎新娘端著糖茶,待新郎喊一聲老舅或大伯,新娘也跟著喊上一聲老舅或大伯,然后敬上糖茶。被喊的人喝下糖茶之后會在茶盤里留下三五塊錢,再說些以后好好過日子之類的話。待敬完糖茶老人走了之后,年輕人的節目才開始出場——鬧洞房。那時鬧洞房也比較羞澀,一對結婚的新人在婚前的交往并不多,所以鬧的人也不很過分,一般是看的人多鬧的人少,而且鬧的人多少帶有些表演的意味,要把新郎新娘鬧得很不好意思,看的人笑聲連連才肯罷手。
結婚后的老憨愛來我家。有時候家里有什么活人手不夠,只要喊到他,他從不推辭。干完活在我家喝酒吃飯。老憨好酒量,我從沒有見過他酒醉。飯量也好,人是鐵飯是鋼他正是出力氣的時候。老憨做了孩子的父親后,和農村普通的夫妻一樣,有時候也和媳婦生妹吵架打架什么的,因為是父母做的媒,生妹每每會哭訴到家里來,說什么要回娘家之類的話。父母能做的事只是勸她不能有此想法,并把老憨叫來理論一翻,說他要知道疼自己的女人。老憨有理時也會說理沒理時總是低著頭。
后來,老憨的二弟結婚后兩兄弟和父母分了家。再后來父母帶著四個未成家的孩子搬到城里住了,再后來二弟也到城里住,一家人就只剩下老憨和媳婦帶著孩子守著空空的屋。孩子念完初中后回家做活,都很聽話。老憨偶爾有時間到城里看望住在城里的父母,有時候和兒子趕著牛車去田地里拉回一車車糧食,曬著包谷和稻子時,老憨瞇著眼幸福地憨憨地笑著。
我把父母接下來和我一起住時,把家里所的菜地和幾片自留地轉讓老憨種著,沒有要他地租,只想不要讓這些地再變成荒地。現在老憨仍舊在有時間的時候下城來看望父母。家里偶爾有他帶來的新鮮豆莢蔬菜什么的。回到家母親會不經意地說今天老憨下來帶來些菜。于是吃飯的時候桌上便會多出一兩個家鄉的菜。
今天也是。老憨現在正在桌上喝著酒和父母說著家鄉的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