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尖刨起的鴻雁

◎文/劉淑娥

指尖尖刨起的鴻雁

◎文/劉淑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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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特別策劃·

老爸老媽的微信生活

這年月，老年人玩微信已不是稀罕事了。微信上，聊天，購物，曬幸福，交朋友，老年人一個比一個踴躍。這組文章，說的是老年人與孩子們的互動。且看，老年人在這個新型社交平臺上有著怎樣的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

老媽聽說我的寶寶開始像孫猴子似的在我肚子里鬧騰，慌忙從千里外的老家趕到我身邊。我在一個鎮下面的居民社區當助理，老公是縣城的公務員。雖然我倆東挪西湊買了輛小車，隨時可以聚到一塊，但因各自的工作都很忙，所以，安在我這邊的廉租房里的小家，就總是冷冷清清，有了什么事，連個說句話的人也沒有。

老媽來后，太陽紅得更可愛了，屋外樹上的喜鵲整天沖著我嘰嘰喳喳。一天晚上，我在長沙發上斜靠著老媽，拉了她的一只手按在我隆起的小腹上，微瞇起雙目，想要和她共享寶寶蹬踹的快樂和幸福，卻聽老媽輕輕嘆了口氣。

啊，老媽！怎么了？

老媽想想，忽然又嘆了口氣。噢，我想起你爸了。你爸那人啊——眼看天一天天的涼了，也不知道他添衣裳了沒有？他能尋得著嗎？幾十年了，都是我給他取衣裳，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在箱柜的啥地方擱著。

你不是昨天晚上打電話給他說了嗎？我有點不耐煩起來。你要不放心，我馬上、立刻給他打電話！說著，我便拿起了手機。老媽望著我，說，打啥電話？我不過就那么一說。馬渴了自奔槽呢。天涼得厲害了，叫他披被單子耍龍去！老媽呵呵地笑起來。

但我知道，老媽的心里仍然是無奈地酸楚著。

老爸自從老媽嫁給他，就把自己“秒殺”了，一切的一切，全交給了老媽。前幾年，全民進入手機時代，老爸卻還從沒摸過。有一天老媽終于忍不住，悄悄給他買了個按鍵式手機，硬塞到他的手里。老媽來我這里后，有次給老爸打完電話。老爸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方便倒方便，還不是拿錢買的？你以后盡量少給我打電話，給娃能省一點是一點。

老媽從此便幾乎不給老爸打電話了。我每天下班回家，總要坐在沙發上，摸出手機，到朋友圈里轉一轉，常常不由得哈哈大笑。老媽有天湊到我身邊，試探地問，你老這樣刨手機，一個月得花多少錢？她把我的指尖觸拉熒屏當作镢頭挖地呢，叫做“刨”。仔細想想，可不就是刨？從手機屏幕里刨。我說，一分一文都不用。家里的電腦裝有路由器。這叫玩微信，可有意思啦。能說話，能傳圖像、照片……我的腦子里忽然靈光一現：“呀，老媽，你也可以玩微信啊。我給你買的手機就是智能的，就有這功能。只要我老爸把手機換成智能的，你倆就能在微信上聊天了……”老媽越聽越專注，眼里亮起盈盈的火苗，越燃越生動。——哎呀！我激動地即刻拿起老媽的手機，開通了微信功能，首先添加老爸為好友，興高采烈地說：“你等著吧，等我老爸哪天通過了你的邀請……”

冷靜下來仔細一想，這絕對只是給老媽了個空喜歡。老爸能舍得換智能手機？即便有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使用起了智能手機，但那信號呢？他能舍得安電腦？舍得用流量？

幾天后，我挺著個大肚子下班回到家，老媽慌忙扶我坐下，驚喜得語無倫次地向我報告，老爸換智能手機了，是小鎮上一家賣手機的“以舊換新”送他的，還送了3個月的話費；我們家隔壁的李老師退了休，在家里安有電腦，裝了那個啥“漏油”的機器，你爸可以隨時用；你爸今早打電話給她說了，李老師手把手地教他開通了微信，接受了老媽的邀請，給她發了一張圖片。

我忙接過老媽遞來的手機，打開微信。呀，你看你爸今年種的苞谷，長得多好，沒一點兒虛梢……老媽眼角頓時濕潤起來，看把你爸勞累的……快教我咋樣把你現在的模樣拍張照片，發過去叫你爸早些放心，高興高興——我便很快手把手地教老媽學會了用手機照相，不大一會就給老爸傳了過去。

此后，我便成了產婦，享受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寄生蟲生活，幾乎不怎么知道老爸老媽在微信上互傳照片。大約兩個月過去了，一天，我午睡醒來，寶寶臉兒紅撲撲地躺臥在我身邊，屋里靜悄悄的，老媽背對著我坐在窗口，忽然擦了下眼睛，好像在抹淚呢。我的心里一驚，忙喊道，媽！老媽嗖地一下轉過身，壓低了嗓音喝道，低點聲，小心把娃吵醒了！她撲到我面前，急切地問道，你要啥？我說，我沒事。你怎么了？好像在哭？老媽長吁一口氣，你嚇死我了。我哭啥？你看——她把攥在手里的手機舉到我鼻尖下。我是心疼你桃女嬸。熒屏里展開了一張照片，那是老爸通過微信傳過來的。一位佝僂了腰驅的老婆婆拄著拐棍，站在一座高大氣派的獨棟樓房前，揚起手，指過來，溝壑似的皺紋間，擠出一絲酸楚的微笑。腳下荒草萋萋。老媽說，你桃女嬸的兒子在外面做大生意，發了，回家蓋了這座大樓房，專供他兩口子、兒子、孫子一大家子天熱了回家避暑，平時就把你桃女嬸一個人丟在家里看門。她是過了80歲的老人啊，你看已經成啥了？頭疼腦熱了咋辦？栽倒爬滑了咋辦？你看她手指著你爸，是想給他說啥，還是想給我說啥？可憐她平時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唉，村里人誰不說她是享福了，她這是享福嗎？

老媽粗笨的手指接著一刨，你看這一張。照片的大半部分被一臺桔紅色的挖掘機霸占了，旁邊一堵單薄的墻，內壁刷了白灰，外面的紅磚墻上一條標語，再窮不能窮孩子。這是你上的小學，不知哪個挨刀子現在把它拆了，看樣子另蓋樓房呀。可憐咱村里的娃再也不能出門就上學了，得起早摸黑到鎮上的中心小學去。

不過，也有叫人高興的。老媽的手指又一刨，一張小方桌上的一盤炒洋芋絲，一碗紅豆兒苞谷糝子米湯，兩個大饅頭出現在我的眼前。你快看，你爸會做飯了。他還說他手笨，做不了飯。你現在咋會了？老媽質問道，撇撇嘴兒，看來人還是得逼，車到山前必有路。可他切的這洋芋絲是啥啊？你看像不像杠子，滿盤子的杠子。老媽心疼起來，難為你老爸了，能吃到嘴里算很不錯了……

我取過老媽的手機，飛快地劃拉了幾下。老媽發過去的照片高速地從我的眼簾疾馳而過：寶寶哭的樣子，笑的樣子，洗澡的樣子，躺搖籃里的樣子，包在襁褓里的樣子，剛出生時像條紅蟲蟲的樣子……最后是產房門前老公斜倚了墻壁雙手抓頭的樣子。媽，你發的全是你外孫的照片啊？老媽應聲道，對啊，我還能發啥？我和你爸現在的心里除了你和寶寶，還有啥哩？

我的眼角一濕，還想說什么，寶寶蹬下腿，醒了……

一天，我趁空兒把老媽拍的寶寶照片發到了我的朋友圈里，引來一片點贊。好萌，好可愛，姥姥辛苦了。大愛無邊啊。羨慕。老媽真是個寶。有的還轉發到其他朋友圈，又引來一陣狂贊。有天晚上，我忍不住欣喜地給老公說了這事，老公唔一聲，翻身睡著了。氣得我圓瞪起眼睛，忽然又原諒了他。他累了，就饒了他這次吧。

大半年過去了。一天，老公休長假，直睡到太陽曬到了屁股上。我推醒他，責怪道，我給你說好幾次了，叫你看看老媽和老爸在微信互發的照片，你總是不屑一顧，裝累。今天該有空了吧……他應付差使似的接過我遞去的老媽手機，剛看了幾眼，忽然一個機靈，挺直了身子，責怪我道，你怎么現在才給我說！這分明是連載的調查報告么。老公的嘴里喃喃自語。有繁盛也有衰敗，有興旺還有荒寂……一個老農眼中的鄉村四季啊……他說著，很快便把老爸的那些照片統統轉到了他的手機里。

幾個月后，縣城的一家大型超市開業，老公的幾個朋友把老媽老爸的微信照片放大了裝幀起來，將寶寶的照片展覽在婦幼兒童區的休息廳里，將鄉村的照片展覽在圖書音像區的休息廳里。

開幕那天，超市的老總專門把老爸請來參加活動，觀者如潮。好評如云，驚艷、轟動。好幾家電視臺的男女記者將長槍短炮湊到老爸老媽面前，疑惑不解地探問，二位老人拍的照片為什么這么好？老爸老媽結結巴巴異口同聲地說，是給咱自己的人看，咋能不用心？超市的老總驚喜過望，一不小心沖動起來，獎給了老爸一臺智能傻瓜照相機。

活動結束后我乘勢而上，對老爸老媽說，微信好吧？它還有好多功能呢，要不要我趕緊給你倆教教？

老爸老媽說，那當然了。謝謝我的好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