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香
湯一介的崎嶇人生路
文/程香

湯一介的父親湯用彤,是名副其實的哲學大家。湯用彤早年留學于哈佛,與陳寅恪、吳宓一起被稱為“哈佛三杰”。歸國后,長期在大學執教。此前,也就是1919年,胡適出版《中國哲學史大綱》,只有卷上,卷下難產,始終未見消息——據說,胡適被漢魏兩晉以來的佛學發展問題難住了。這是一個“關卡”,是空白。湯用彤知難而上,1930年,他完成《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初稿,并開始在北京大學講授。1938年,《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公開出版,奠定了他在學術界的地位。湯一介在父親身邊長大,并一度給父親當助手,耳提面命,耳濡目染,造化自然異于常人。譬如,1983年,湯一介的學術發軔之作《郭象與魏晉玄學》,就是沿著父親的腳印往前走的。
1943年春,湯一介年交十六,在西南聯大附中讀初二。他有四個好朋友,三個是同級,一個讀初三。正值青春反叛期,他們對訓導主任、童軍教官極度不滿,加之讀了一本斯諾的《西行漫記》,知道世上還有神奇的“二萬五千里長征”,還有個地方叫“延安”。他們對延安產生向往,決定離校私奔。昆明在大西南,延安在陜北,中間隔著千山萬水,要去,這路費從哪里來?五人一合計:偷家里的金子。湯一介偷的是一支金筆、一塊金表、一塊刻著他父親湯用彤任清華周刊總編輯的金牌,其他人偷的是金戒指、金手鐲之類。就地賣出去一部分,換了錢,隨即上路。先乘火車去曲靖,繼而搭運貨的卡車去貴陽。到了貴陽,剛在小旅館住下,就被得到學校通知的警察抓個正著。免不了受一番嚴厲的盤查,然后,由學校派人領回。延安的夢,就這樣破滅了。
“今天想來,由昆明到延安,如果沒有地下黨組織的安排是絕無可能的。”半個世紀后,湯一介分析,“說來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應該相信‘命’的,可我真有點相信在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支配每個人。正是由于我沒有去成延安,我才有機會在北大念書,也才能在北大遇到樂黛云,我們才能結合在一起,雖然經過許多苦難,可我們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到今天,也許我得感謝貴陽警備司令部吧!”
“文革”初期,湯一介被打成“黑幫分子”,飽受批判和折磨。1969年,下放江西農場勞改。1971年,湯一介從農場回到北大,擔任哲學系教改組組長,負責給工農兵學員上課,算是重新起用。當時,有位教授覺得這批學生基本功差,連文章都寫不通順,建議讓他們學點兒邏輯。湯一介同意了。這就引來了麻煩:有人貼大字報,說邏輯學是資產階級的玩意兒,湯一介的立場還沒有從資產階級那邊轉過來!稍后,中華書局出版了一本《古代哲學資料》,其中講到孔子是由奴隸主轉化成地主,和毛澤東的說法有所違背。(譬如:1968年10月,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毛澤東說:“我這個人有點偏向,不那么喜歡孔夫子。贊成說他代表奴隸主、舊貴族的觀點,不贊成說他代表新興地主階級。”)這還得了!有人據此發難,中華書局不得不趕緊做出檢討,湯一介是此書的編寫者之一,他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有逃不脫的責任,這又給別人抓住了把柄。倘若事態照此發展,湯一介可能再次被打倒。
轉機來了。1973年,清華大學整理了一份“林彪與孔孟之道”的材料,送呈毛澤東主席。毛主席看后,認為不好,說清華是理工科學校,不懂這一塊,要找一些北大的老師參加。北大黨委聞風而動,派出了馮友蘭、周一良、張世英、湯一介等參與其事,由是就誕生了后來臭名遠揚的兩校寫作組——梁效。
若干年后,湯一介回憶:“于是我們每天編材料,寫大批判的文章,還到各處去講解‘林彪與孔孟之道’。比如:林彪說克己復禮,我們就說他的意思是想復辟資本主義。也是在那一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江青找我們去給帛書做注解,編大字本給毛澤東看。1974年底的時候,江青到北大來,安排我給他講老子。我心里很緊張,生怕說錯話。可是我還沒講幾句,江青就開始發言了,那個會上基本上是我們在聽她講老子。還有一次,我們陪同江青去天津視察,更讓我見識了她的可怕,她的手下都是她讓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吃飯的時候,我不小心提到斯大林,她就大發脾氣說:‘不要提斯大林!’”
“文革”結束,江青垮臺,湯一介因為在“梁效”的經歷,遭到隔離審查。不管當時有多少客觀因素,湯一介真心反省:“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