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下雨了。獅子一般的黑云從天邊過來,速度很快,不一會整個天空就暗下來了。小火想,如果黑云真的是一頭獅子,那它一張口會不會吞下整個學校。他似乎看見老師學生在獅子口中慌亂地大喊大叫,拼命地想往外跳,但是無濟于事,獅子閉口一嚼,他們就再沒有聲音了。小火晃眼中,看到尤兵在獅子口中被一顆鋒利的牙齒刺在肚子上。“死得好。”他在心里說道,然后無聲地笑了笑,感到非常痛快。
晚自習的預備鈴聲響了。小火從幻想中回過神來,抬頭看了看天,快要下雨了。就在這里淋一場雨吧,痛快地淋一場雨。這是一個痛快的黃昏。遠處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一條白色的公路把耀眼的金色分成兩半。那條公路是去縣城的,記憶里小火去過一次。那時候好像是十歲吧,爺爺背著生病的他坐班車去的。如今他已經忘記了縣城的模樣,依稀只記得和他在同一個病房的那個老者死了。天邊出現一道閃電,看起來很弱。就在這里淋一場雨吧,痛快地淋一場雨。小火終于下定了決心。
小火上個星期離開了學校。具體是星期幾,他忘記了。時間讓人變得很心煩,他不想去記憶時間。
“你不讀書,你能做哪樣?”爺爺奶奶反復問他這個問題。問了幾遍后,他發火了:“不要管我能做哪樣。你們再逼我,不要怪我不客氣。”奶奶背靠著墻,伸手去擦眼淚。奶奶的眼病越來越嚴重,眼睛快要看不見了。還不如一下子瞎了好,小火想。他的心狠狠的,狠狠的。
第二天起早,爺爺和他一起去學校辦理提前離校協議手續。班主任田老師正在上課,他和爺爺坐在花壇上等。花壇里除了一些暗灰色的泥巴,什么也沒有。他撿起一塊泥巴,揉成粉末;撿起一塊泥巴,揉成粉末;撿起一塊泥巴,揉成粉末。爺爺抽一桿葉子煙,一直抽到下課。
走進田老師的辦公室,爺爺從外衣的包里掏出一包藍黃煙。他穿著這厚厚的外衣不熱嗎?小火站在門邊想。爺爺笑著遞一支給田老師,田老師擺擺手說不抽煙。田老師指著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對爺爺說:“老人,你坐嘛。”爺爺坐下后,田老師朝著站在門邊的小火說:“張火,過來嘛。”他走上前去,眼睛望向窗外那座大山,好像有一群麻雀從山頂飛出來。
“你已經曠兩天的課了,這兩天你在做哪樣?”小火的眼睛離開大山,發現田老師和爺爺正看著他。平時田老師對違反紀律的學生很兇,而現在他的表情卻異常地平靜。“這兩天你在做哪樣?”田老師又問了一遍。“在家。”小火答道,他微抬著頭,斜著看天花板,有蜘蛛網。“在家?咋不來學校上課呢?”田老師又問。
小火原以為一到學校,田老師就拿出《提前離校協議手續》讓他簽字走人,想不到田老師還這么啰嗦。他不說話,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有點臟。“那天早上,他說要二十塊錢,我只給他十塊,他就鬧脾氣,不來學校。我忙去放牛,懶得管他。他家太太(方言,意為奶奶)去隔壁家借十塊錢給他,人家不借,說沒有錢。他就故意把那十塊錢撕爛,說不讀書了。”爺爺說道,像是在替他回答田老師。“我沒有故意。”他朝爺爺吼道。“不要鬧,”田老師伸出手在半空中,往下壓了壓,“你這個小伙,咋不為家里面想一下?剛才聽你家爺爺講這個事情,我都覺得心酸。你都這么大了,應該有十四歲了嘛,還一點事都不懂。”
小火看了田老師一眼,心想要是我打得過他,我一定把他打倒在地上。他又抬頭看窗外的大山,沒有看到一群麻雀從山頂飛出來。“你現在給我講句實話,你不讀書,你打算去做哪樣。”田老師看著他,語氣又平靜了下來。“先回家再說。”他說。“不,現在就必須有個計劃。你回家去,準備要去做哪樣?”田老師加重語氣說。“出去找事情做。”“找哪樣事情?”“水電安裝的。”“很好。但是你現在還小,你出去找事情做,哪個敢要你?而且,你能做得下來不?你現在不讀書,回家去等于是給家里面添加負擔,在學校里面中午吃飯還是免費的。你現在都已經八年級了,你再堅持一年多,初中畢業去讀職校,學點技術……”“你不要浪費時間了,我不讀了。”他打斷田老師。
田老師停住了,想了一會,看著爺爺,問道:“你們家里面咋個想?”“我們就是想讓他繼續讀。勸也勸夠了,他還是不讀。我們也沒辦法了。”爺爺說著搖搖頭。田老師拿出一份《提前離校協議手續》,讓他和爺爺分別簽了字、按了手印,然后說:“回家去好好聽爺爺的話,幫家里面做點事情,如果想讀書了再回來讀。”他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走出學校。
走到這個令人痛快的黃昏。天邊又出現了一道閃電,看起來還是很弱。雨快點兒下吧,要不就要上晚自習了,小火想。今天晚上好像是語文老師的晚自習,她估計又要喊同學們背書,背不了的第二天掃地。我再也不用背書了,再也不用掃地了,小火在心里面說道。他坐在學校側面的土坡上,覺得這個黃昏越來越痛快。有一陣風吹來,他好像聞到了一股味道,有點像油菜花的香味,又有點像學校廁所的臭味。
“小火。”小火聽到學校里面有人喊。他站起來,朝著聲音看去,尤兵站在廁所邊對他笑。尤兵曾經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他是孤兒,為此他們打了一架,尤兵把他的臉打破,傷口很重,現在臉上還有著清晰的痕跡。盡管當時田老師通知雙方家長到學校,已經完全調解好,尤兵的家長賠了醫藥費,但是他仍然對尤兵懷恨在心。有一天我要讓他好看,小火這樣想。“小火,快翻圍墻進來。”尤兵又喊道。“傻×,你翻圍墻出來嘛。”他回應道。“有煙沒有?”尤兵問。“有,只有一桿,你要不要抽?”他笑著說。“你留著自己抽吧,傻×。”尤兵說著走了。
小火又坐下來。如果等到上晚自習還不下雨,我就走了,他想。“張火。”又有人在學校里面喊他。他站起來看,是大憨,大憨的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晃了晃。“大憨,你想逃課呀?”他喊道。大憨朝他招手,說:“你快過來,我和你講個事情。”“哪樣事?”“你過來嘛,你翻到圍墻上面來。”大憨家是開大理石廠的,很有錢,大憨經常花錢請小火幫他做事情,比如掃地、沖廁所之類的。小火跑到圍墻下面,找好位置,輕巧地翻上去,坐在圍墻上。“你幫我送一封信給夏席梅。”大憨舉起右手。原來他手中拿著的是一封信,疊成好看的桃心。“你要追夏席梅呀?”小火問。“你悄悄地送過去,不要給哪個講,我給你十塊錢。”大憨輕聲說。“二十塊。要不我不替你保密。”他想大憨一定會答應的。果然沒錯,大憨想了想,很爽快地掏出錢包。他很羨慕大憨,全校學生只有大憨用錢包。大憨找出一張二十的,連同信一起遞給他,說:“你趕緊送過去。”他接過,轉身準備跳下圍墻。大憨又補充道:“天快下雨了,你不要把信整濕。”“放心。”他跳下了圍墻。這時候,上晚自習的鈴聲響了。endprint
小火把錢放進包里,舉起信看了看,也放進包里。有一顆雨點落在他的額頭上,他看了一眼天邊,開始奔跑。有幾顆雨點落在他的額頭上,四周越來越暗,像是夜晚提前來臨。他瘋狂地跑,跑向夏席梅家,跑進了黑夜里。雨跑得比他還快,不一會兒就沙子般落在他的頭上。他已經很累了,跑到路邊一戶人家的屋檐下,直喘著氣。他擦了擦手,拿出錢和信,都沒有濕。他把錢放回包里,仔細地看信。天已經很暗,只有挨得很近才能勉強看清。他蹲下來,眼睛湊向前,看到桃心的背面寫著“親愛的夏席梅收”。
夏席梅家住在鎮中心,離學校有點遠,走路得半個小時,但是學校的宿舍不夠,規定鎮上的學生不準住校。小火家在鎮上還要過去,他原先是可以住校的,但多次違反紀律,被學校取消了住校資格。走讀也好,走讀生不用上晚自習。小火每天天剛亮就從家里出發,走到鎮上恰好看到夏席梅在小攤上買豆漿油條,有時候她是一個人,有時候她和幾個同學一起。他覺得豆漿油條一點味道也沒有,不知道夏席梅為什么這么喜歡吃。他常常走在后面,偷偷觀察夏席梅。她扎的頭發,她背的書包,她穿的衣服,她穿的褲子,她穿的鞋。學校里追夏席梅的男生很多,大部分都是寫信,每次收到信,她看都不看就撕碎丟進垃圾桶。少部分有手機的男生,便向別人打聽她的電話,卻被告知她沒有電話。沒有才怪,不想給而已,小火想。有一天早上,夏席梅突然和小火說話了。她問:“你一個人走過來不害怕呀?”小火被嚇了一跳,看看自己的身后沒有人,又看了看她,確定她在跟他說話。“不怕呀,”小火的心跳加快,他想把自己表現得勇敢一些,“我經常一個人走,有時候天不亮就開始走。”一路上他跟夏席梅閑聊著,具體聊什么他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她笑起來的聲音很好聽。他們一起走進學校,小火一副驕傲的表情,他覺得全校學生都在看著他,羨慕他。然而這是要付出代價的,課間操時兩個高個子男生把他叫到學校背后,說你下次注意點,他們只說了這么一句就走了,看著他們走向操場,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跟著走過去。
夜晚真的來臨了,四處都是冷冰冰的黑。小火蹲得腿都酸了,他把信放進包里,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雨還沒有結束的意思,似乎還越下越猛,風吹過來,雨點打在他的臉上。這里只有這一戶人家,小火經常路過,從沒有看見開過門,晚上也沒有開過燈。估計這家人都去外省打工去了,他想。他試著推了一下門,推不動。他敲了一下,沒有任何回應。他四處看了看,然后喊道:“有人在家嗎?”喊完后又四處看了看。沒有任何回應。和雜亂的雨聲相比,他的聲音顯得蒼白無力。他突然一腳踢在門上。沒有任何回應。停了一會他又一腳踢在門上。沒有任何回應。他開始瘋狂地踢門,瘋狂地踢。一腳踢空,他仰頭倒下,頭撞在水泥地上。原來門被踢開了。他趕緊起來,小心地走進去,然后把門關上。他的心“咚咚”地跳。聽了一會,除了外面的雨聲,沒有任何動靜。他在墻上摸索著,摸了兩面墻后,終于摸到了開關。電燈亮了,他被嚇了一跳,看了看窗外,似乎聽到了遠處有狗叫。他環視著整個房間,一張床一張桌子,桌子邊放著兩個鐵背籮,鐵背籮里有一把紅色的手電筒。他撿起手電筒打開,還亮的,于是他關了電燈。
小火拿著手電筒把四個房間照了一遍,沒有人,到處都落滿了灰塵,估計一年沒有人住了。他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被子,床單,抽箱,柜子,沙發,甚至墻角的鞋堆。他不放下任何一個角落。搜到第三個房間,在衣柜里找到五十塊錢和一部開不了機的手機。他把它們放進包里,然后繼續翻。他把衣服拿出來,一件一件地抖,抖完后丟在墻角。從一件衣服里抖掉出一張照片,他撿起來看,一個媽媽抱著一個小孩。他的心顫動了一下,他家也有一張照片,媽媽抱著他照的,只是這張照片上的媽媽和小孩比他家里照片上的媽媽和小孩好看。
小火還沒記憶的時候,他的爸爸就過世了,爸爸過世后,媽媽就改嫁了,把他丟給爺爺奶奶。這些事情都是他從別人無意的閑談中聽到的,爺爺奶奶曾經告訴過他,但都是一句話帶過,他也沒有細問。他從能記事起就經常在外面玩,有時候一個人玩,有時候和其他孩子玩。爺爺奶奶忙做活路,從來沒去找過他。玩到吃飯的時間,他就自己回家吃飯。每次都很湊巧,他一回到家,奶奶就把飯做好了。似乎只有吃飯的時候,爺爺奶奶才和他有著親人關系。有一次奶奶對他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他隨口問:“生日是哪樣?”奶奶說:“就是你媽媽生你的日子,可是……”奶奶說不下去了,她流出了眼淚。小火覺得自己是個堅強的人,他不喜歡流淚,不喜歡看別人流淚。他放下碗,丟下奶奶,又跑出去玩了。有一次爺爺帶他去掛紙。他本來不想去,但爺爺強迫他去。爺爺指著一座長滿荒草的墳,說:“這是你爸爸,給他磕頭。”他說:“我不磕。”他不知道給一個死人磕頭有什么用。爺爺說:“給你爸爸磕頭,他在天上保佑你以后考上大學。”他說:“我不磕,我也不想讀書。”爺爺按著他的肩膀,想讓他跪下,他掙脫跑了。他邊跑邊回頭看,爺爺哭了。爺爺坐在墳邊哭了。都這么老了還哭,小火想。他看了看墳上隨風飄揚的白紙,往回家的路跑去。
很少有人跟他提到媽媽,他也很少跟別人提到媽媽。媽媽和孩子無非就是兩個有年齡差距的人而已,小火想。他唯一一次對媽媽有了一點感情是因為田老師。那次他在教室里玩火,被田老師叫到辦公室,滔滔不絕地對他進行了一番安全教育。那時候田老師還不了解他的家庭情況,便向他問到了爸爸媽媽。
“你爸爸媽媽呢?”田老師問。
“爸爸死了,媽媽另外嫁人了。”他說。
“噢……”田老師停住了,過了一會,他突然又問,“最近一次見到媽媽,是哪個時候?”
“一直沒見過。”
“曉得媽媽長哪樣樣子嗎?”
“曉得,看過照片。”
“曉得媽媽嫁在哪里嗎?”
“聽別人講嫁在雨林鎮。”
停了一會,田老師又問:“你想媽媽不?”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樣回答。為什么要想媽媽呢?對他來說,媽媽就是一個陌生人,自從他記事起,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從來沒有說過話,有必要去想嗎?endprint
“你恨媽媽不?”田老師又問。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樣回答。他覺得田老師的問題很荒唐,他問這些去干嘛呢?
“不要恨媽媽,”田老師接著說,“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很多媽媽在生孩子的時候,是拿命在拼的。有的媽媽命薄,拼不過去,等孩子生下來,她就死去了。你媽媽之所以丟下你,也是被生活所迫。她心里面是愛你的,只是現在有新的家庭了,顧及不到你。你要好好讀書,以后有錢了,風風光光地去看你的媽媽,給她爭光……”
接下來田老師還說了些什么,他已經沒繼續聽。他想象自己長大了,有錢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時候要去看媽媽嗎?去就去吧,反正自己這么有錢,花點錢有什么關系呢。他想象著和媽媽見面的場景,想象著旁人羨慕的眼光,想象著別人恭維的話語。他和媽媽擁抱在一起,媽媽哭了,像電視里頭的情景一樣。想著想著,他的眼睛有點難受,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不允許自己流淚。
小火把照片輕輕地放回去,關上柜子,走進第四個房間。里面堆放著各種雜物,他對這個房間不感興趣。墻腳一塊很大的白布蓋著什么東西,他走過去,揭開白布,猛地后退了幾步。是一口棺材。棺材他見多了,寨子里很多老人還沒死就已經為自己準備好棺材,放在臥房里,每天晚上睡覺都盯著。可是這戶人家的老人呢?會不會就躺在這口棺材里?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逃離一般地走出房間。
外面還在下著雨,小了一些,沒剛才大了。小火又用手電筒把第一個房間照了一遍,看到門背后掛著一把傘。他拿起傘,把手電筒放回鐵背籮里。讓它自己耗完電熄滅吧,小火想。他關上門,打開雨傘,走進了雨夜里。他沿著大路慢慢地往前走,似乎又聽到了遠處有狗叫。
雨點打在傘上,聲音很小,但在黑夜里卻聽得很清晰。小火無意中碰到了包里的手機,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偷了東西,這是他第三次偷東西。第一次是他讀小學時偷了爺爺的五塊錢,這五塊錢爺爺是留給他買本子的,可是被他偷了。爺爺翻遍了枕頭,都找不到,自言自語地說:“老了,老了。”第二次也是讀小學時,他偷了一個女同學兩塊錢的早餐錢,那個女同學翻遍書包,找不到錢,哭了,哭得很厲害,撕心裂肺的。他不愿再想起這些事情,眺望著鎮上的燈光,五音不全地哼唱著一首歌。
小火突然想到自己答應大憨把信送給夏席梅。這么重要的事情差點就忘了,他加快腳步往前走。有車子從對面開過來,借著燈光看到很多雨點往下落,很好看。很快汽車遠去了,只剩下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和自己的腳步聲。我是雨夜里的送信人,小火想。我要淋一場雨,痛快地淋一場雨,小火想。他突然間感到很激動,激動得丟掉了雨傘。一陣風吹來,臉上起了雞皮疙瘩,他回過神來,趕緊撿起雨傘。他想,只有瘋子才會淋雨,我不是瘋子,我是一個送信人,雨夜里的送信人。
小火走到鎮上,才意識到他根本就不知道夏席梅家住在哪里。他伸手進包里,摸了摸那封信,迷茫了。他撐著傘,站在街頭,突然間迷茫了。雨夜里的送信人,燈光讓他的影子變得很長很長。現在應該快下晚自習了,大憨估計幻想著夏席梅躺在床上悄悄讀信,夏席梅估計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站在街頭,不知道要去哪里。啊,他竟然沒有想到要回家。
“小兄弟,要去哪里?”一輛出租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他搖搖頭不說話,出租車開走了。斜對面是一個燒烤攤,有幾個人圍在帳篷下劃拳,時不時傳來一陣笑聲。樓上的酒吧里傳來一個女聲: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唱得很好聽。這一定是老歌了,我沒聽過的歌都屬于老歌,小火想。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小火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攔下一輛出租車,說:“我要去縣城。”
“六十塊錢。”司機面無表情地說。
他猶豫了一下,只是一下。他打開車門,關掉雨傘,坐了進去。出租車很快離開了小鎮。
“是六十塊錢,你有錢沒有?”司機突然問。
“嗯,有。”他說。
“你去縣城做哪樣?”
“去我姐家玩。”
司機不再說話,只顧開車,他只要有錢賺就行。小火并沒有亂說,他確實有一個堂姐嫁在縣城里,但他沒去過,不知道具體在哪個位置。雨還在下著,能感覺到路邊的房子飛快地往后退。這是一個令人痛快的夜晚。小火往后一靠,感到有點困,迷迷糊糊地睡去。
等到司機把他喊醒時,已經到縣城了。他的意識很清晰,他掏出錢遞給司機,司機給他找了一張十塊的。小火又站在了街頭。這就是縣城呀,和鎮上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火又感到迷茫了。他開始恨自己剛才沒有經過認真思考就做下決定,他現在有點想回家,但是他已經沒有六十塊錢了。一陣餓意襲來,小火伸手進包里,十塊錢能吃什么呢。忍一忍吧,明天坐班車回去,十塊錢恰好夠。他希望堂姐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但他知道這不現實,這樣的雨夜……哦,現在還在下著雨。可是他的傘,他的傘,掉在出租車里了。
小火坐在過道里,街燈恰好照進來。他掏出手機,還是開不了機。估計只是沒電了,留著吧。他很早就想要一個手機了,但是爺爺不給他買。爺爺說:“我們都不用手機,你用手機做哪樣?”他罵爺爺是老古董,跟不上時代,早點死了好。現在爺爺和奶奶應該睡覺了吧?啊,他想到了爺爺奶奶。他這么晚了還不回家,難道爺爺奶奶不擔心嗎?小火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擔心自己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他把手機放回包里,掏出那封信。他想了一會,然后拆開,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看。
親愛的梅:
展信青蘋果,快樂你和我。
自從我見到你以來,我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時時刻刻都想著你。總覺得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你說,但每次遇到你以后,又不知道說什么。沒有勇氣去跟你打招呼,只能看著你遠去的背影。
請允許我叫你一聲親愛的。親愛的梅,我不知道你對我有沒有意思,但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對你的這份愛,這一份真情。我每天都渴望看到你,下課時走到你們班的窗外悄悄地看。可是你沒有發覺,你和其他男生說說笑笑,我心里真的好難受。
梅,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我的綽號叫大憨,我一定會憨憨地愛著你一輩子。你的生日快到了嗎?是幾月幾號?能告訴我嗎?我想送給你一件禮物。你喜歡什么禮物呢?你喜歡什么就回信給我說,我給你買。
Love you的大憨
3月23日
“字寫得比我還差。”小火看完,把信撕碎。
作者簡介:
田興家,1991年出生,貴州安順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