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壁炫
腹中宇宙
■林壁炫

在麥當勞和肯德基還不被知曉的“史前時代”,我還沒有長成一個憂郁的成年人,而我的肚子里有一個蠻荒的宇宙,它孤僻、傲嬌,有壞脾氣,孤獨地生活在我觸摸不到的黑暗中,想要與外面的世界產生點聯系。它想見見黑暗之外的色彩。
而這一切投射到我身上,就是饑餓。
也不算饑餓,這么說有點對不起我媽媽,每一頓她總是想著法兒把我喂飽,可是每當我經過公路邊的鋪子,總要失魂落魄好長時間。那些透明玻璃罐里琳瑯的糖果,是吸人魂魄的咒語,放在當下,它沒有商標,沒有保質期,那些漂亮的顏色都是人工色素,可是有什么關系,我現在不也生龍活虎嗎?
我最重要的任務,是搞定肚子里的那個家伙。我會如同進入《魔獸世界》一般步步為營,穿過在當時我心中認為最可怕的公路,為的是去向住在對面的姨婆賣乖討要零花錢。然后,我會隨奶奶走兩個小時的路去姑媽家,因為姑媽經營著一家小小的雜貨店,我能夠坐在窗臺上隨意地嚼泡泡糖。姑媽家就是天堂啊,當要離開的一大早,我一起床就大聲喊:“下雨吧,我不要回家。”
保溫瓶里塞著一堆冰棒,氤氳出南國不曾有過的冰雪奇觀,落巷叫賣棉花糖的大叔有一臺能制造云朵的機器,唯有辦喜事時,才有鄰里端來相送的方塊花生糖和瓜丁,即使紅盤子就端放在灶臺上,但它于我也是那么遠:只因為媽媽沒有回家。
那個時候,媽媽是我世界里所有的法令。媽媽說的總是對的,她說吃冰棒會變成蛇,晚上吃糖會引來老虎,她可能是靈機一動亂講,可是我統統都相信。那便是折磨我的噩夢,如果它們安撫了我腹中的孤寂宇宙,我就要承擔這一切帶來的惡果。我悔恨死了,我與我的肚子成了世仇:你安樂了吧,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成。
太陽照常升起,我也還活著,沒有變成蛇,也沒有被老虎吃掉,肚子也準時地餓起來。舅舅給我帶來了幸運方便面和樂百氏。將一根小管插進樂百氏,舌尖、喉嚨感到一股酸甜,然后它就在我不注意之時被喝完,我以為我夠小心翼翼了,可是每一次代表已經喝到底部的呲呲聲總是不合時宜地響起。
那是我最憂傷的時刻,我有一個夢想,盼望有一天發達了,能把一大排的樂百氏倒入碗中,一飲而盡。這類似于一種詐騙罪,我把那些甜蜜的、繽紛的、看不出原料的工業產物不負責任地塞到肚子里,告訴那個宇宙:看吧,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世界。可是于我而言,世界又何嘗不是一葉障目呢。我的所有心思、所有欲望都能被公路邊的小賣鋪輕易滿足,全世界的顏色都澆灌在他家的櫥窗上,其他的一切都是暗淡的。童話故事里不就有這樣一對小兄妹嗎?他們迷失在森林里,發現了糖果屋。那一刻,他們可以忘記自己的迷失,忘記所有的危險,忘記所有的害怕,忘記所有的難過,如同找到了歸宿。
零食是所有小孩的歸依,不然年幼的時候怎么會有那么多告誡:不要被陌生人的棒棒糖欺騙,它可能把你誘騙到天涯海角去。是的,我對零食的愛類似信仰,是赤誠的,唯一的,不計后果的,因為那構筑了我的世界。
再往后一些,我的弟弟在半年里偷了家里將近一萬塊錢。東窗事發之后,他被我媽罰跪在地上。我們其實是擔心他是不是遇到勒索的壞人,可是他在猶豫了很久之后,說出的真相是:他都拿那些錢去買校門口的烤雞翅、話梅和貓耳朵了。你看,這是導致一個小孩犯罪的最大誘因了。校門口那些香飄四溢的誘惑,他怎么能躲過?可是就只是這樣嗎?真的就只是這樣啊!我知道,那是他肚子里的宇宙也在如饑似渴地呼喚外頭的世界。
也不知從哪一刻開始,我肚子里的世界成了一座休眠火山,它似乎存在,卻不曾發作。大抵是長大后的某一天,這個長大的意思是我能夠輕松地承擔起一套樂百氏了,我將它們統統倒進大碗里,一飲而盡,像梁山好漢那樣。可能是前期的期許鋪墊得太隆重,而過程又消逝得太快,那虛幻感發酵成一種不甘,一種被欺騙了多年的憤怒,一個打不響的啞炮。是一種失落催眠了我的宇宙,我知道,它不是滿足了,而是厭棄了。那一刻,它和我一樣,都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好多好多年。
我的宇宙睡去了,真實的宇宙睜開眼,世界裂開一道口,在我眼中恢復了它本該有的色澤。欲望將那道口越撕越大,我跨過去,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成為一個憂郁的成年人。
近來,我發現童年食物的逆襲之勢,北京街頭所有的小店里都出現了北冰洋汽水,小浣熊干脆面脆生生地重新被捏在手中,雪人雪糕融化成一張哭泣的臉,懷舊變成了商機,提供給我們憑吊與逃避。
我也曾經走過大街小巷,去尋找記憶里的一家冰室,那是某個暑假小姨帶我去吃的,那味道從13年前飄回來。但是我必須承認,這味道真的很一般,回憶與現實本身離得不遠,但是中間相隔一面哈哈鏡。我坐在那里,一個人連吃了三份,龍眼冰、西瓜冰、紅豆冰,我知道我只是想要叫醒我肚子里久未露面的伙伴,想讓它和我說說話。我和欲望不再是用一塊糖果就能達成和解,我可能窮究一生都無法再握住欲望的手。我想要回去,回到虛無的糖果屋里去,回到時間迷失的森林里去。
不過,任我怎么在回憶里大快朵頤舊時光,也再喂不飽我饑餓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