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熙
她的女友遠走他方
■朱 熙


新的朋友聚到一起,聊完星座、血型等無關痛癢的話題,開始試探著問起彼此的過往。女孩們互相交換手機,看對方與閨蜜的合照。這個空氣燥熱的夜晚,身邊的人推推她說:“講講你的閨蜜!”她呆了好半晌,才終于把對方口中的名詞,與差不多能夠與之畫上等號的人聯系在一起。她搖搖頭說:“那不是我的閨蜜。”
在與那個人有關的描述中,她總是用累贅的詞組“最好的朋友”。她承認自己有點老土以及莫名其妙的執拗,但也幸虧這樣,當她聽說閨蜜漸漸與背叛有關的糟糕印象關聯起來后,無端松了口氣似的認真地重申了一遍:“她不是我的閨蜜。”那個人與任何被惡意揣度的負面印象無關,永遠是光明和美好的。
搭話的人似乎為她的死腦筋而愕然,好半晌才把話頭接下去:“那她現在怎么樣了?”她兩手環起桌上的一杯蘇打水,緊緊扣著杯子的外壁,食指茫然不安地搓動。她說:“我不知道。”
她們住在一個名為月河的南方小鎮,她常以寫作業之名,搬一張小板凳去對方家里廝混到天黑,扮公主、拿顏料調制出莫名其妙的藥品、做醫生游戲等,肚子咕咕叫了,才被忍無可忍的老媽揪著耳朵拎回家去。記得曾經一個傍晚,巷子里還回蕩著她的號叫:“我不要回家!我要在她家吃雞蛋餅……”
那時,她們對“朋友”的概念還很模糊,從電視劇里知道有個成語叫“青梅竹馬”,便有樣學樣起來,被幼兒園老師搖頭嘆氣地戳穿:“青梅是女孩,竹馬是男孩,你們不行的。”兩個人揪心地望了彼此一會兒,猛地一下相擁在一起,“哇”地大哭起來。
許多年后,她去了東京,學到一個詞叫“幼馴染(おさななじみ)”,意思是幼時關系親密的人。日語課的老師將這個詞翻譯成“青梅竹馬”,她舉手說:“青梅是女孩,竹馬是男孩,幼馴染可以形容同性吧?”老師沒想到班里潛伏著如此重度的強迫癥患者,尷尬地點點頭:“你說得對。”她坐回去,心里重復了一遍:“幼馴染。”
遲來了好多年的正確定義。
夏天時,老巷子拆遷,她們各自搬家到了月河鎮的東邊和西邊,但仍然根據戶口本上的原籍劃分學區,兩人繞了一大圈,又在同一所小學的同一間教室邂逅。老師讓男女生按身高排成兩隊,她偷偷踮了踮腳,那人偷偷蹲下一點身,兩個人順利地手牽手成為同桌。
校門前架著兩座橫跨護城河的石橋,橋對面開著一排小店。老板把占地方的四驅車軌道、戰斗陀螺套裝、水槍、溜溜球等都擺到店外。下午放學后,她們到河對面集合。蹲在四驅車軌道旁,她用肩膀撞撞對方:“熱。”對方翻翻口袋,說:“我只有一塊錢。”“啊,我也是。”兩枚硬幣湊到一起。“買冰棒?”她巴巴地扭頭看一眼柜臺,“唉”一聲,說:“蘋果糖好不好?”
冰棒一會兒就化光了,蘋果糖卻能舔很久。這無關痛癢的小事竟然在記憶中占據了驚人的空間,如今她回想起那些夏天,畫面分明是被夕陽映照得金紅的街道,擺脫不掉的蟬鳴,破舊的雜貨鋪,以及吃到口中的無盡的蘋果糖。
每年夏天就這樣度過。似乎只有一年例外,對方10歲生日前不久,兩個人學騎自行車,她沒扶穩車子,那人不小心摔折了手臂。打上石膏沒法寫作業,她當仁不讓地擔負起為對方抄筆記的重任,放學后背著兩個書包,一如既往地蹲在四驅車軌道旁。那人推推她,遞過來硬幣:“蘋果糖?”她搖搖頭,然后從口袋里摳出一張汗濕的、皺巴巴的5塊錢,說:“今天太熱了,我們吃兩根冰棒吧!”“怎么這么多錢?”“我有小金庫啊。”“騙誰。”“不相信算啦!”
她們在12歲時第一次分開。小升初沒考好,一個去了郊外剛建校不久的民辦初中,一個去了市中心的二流公立學校。沒有手機,課業又倏忽沉重起來,一眨眼竟一年多沒有見面,她在初中有了新的玩伴。
她們是在路邊遇見的,對方一個人。一年的距離近似于無,她拉過新朋友興奮地撲上去說:“這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她家有全套《流星花園》,是不是很厲害?我們去看VCD吧!”她其實并不喜歡黏膩的臺灣腔,也覺得那鳳梨頭男主角挺傻,但她依舊驕傲得像那是自己的收藏一樣。
又過了很久,她的作文漸漸寫得流暢,才后知后覺地找到語言描述當時的心情——炫耀的怎么可能是《流星花園》呢?“看啊,這是我最好的朋友。”——炫耀的只不過是這種心情。
后來,她們終于一起考進重點高中,兩個人再次興高采烈地做了同桌,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有一次,她用肩膀撞一下對方說:“放學去你家看《流星花園》啊!”“誰還看VCD啊!我家沒有影碟機了。”“那拿上碟子到我家看?”“不想看,劇情好蠢。”
“撲哧”一聲,她們最后好像是憋不住,把臉埋在書堆里笑得喘不過氣。
她與那個人同桌整整八年半,某晚她突然想,那人真是以恐怖的比例,在她九年義務教育加三年高中生涯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啊。
高中時,她們的座位之間有個巨大的儲物盒,那是她們共同的百寶箱。高中生的零花錢依然微薄,漫畫雜志卻花樣繁多且價格昂貴。于是兩個人約定一個買單數月刊,另一個買雙數月刊,她們將寶貴的共同財產放在座位間的儲物盒上,在上面再蓋一層《5年高考3年模擬》。
有段日子,一部以東京池袋為舞臺的輕小說很紅,她們省吃儉用湊錢買下一套原版小說。誰也看不懂日文,但珍而重之地捧著那套對她們而言無比昂貴的小說。班主任挨個面談高考志愿,她們支起書躲在后面說悄悄話。她說:“我想考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對呀,你懂我的!”“嗯,我也想。”“什么時候能去東京呢?”“有朝一日一起去東京吧”,這句話沒有說出口,兩個人卻默契地約定了。
她們為踐行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許諾而拼命學習。高考前夜,她去對方家。兩個人盤腿坐在床上,最后一遍互相聽寫單詞。她問:“考完還回學校的吧?我們還要分家產啊。”對方回答:“嗯。”
但高考出分數的時候,她聯絡不到對方,填報志愿時對方也沒有來學校。她們終于有了手機后,她給那個人發了無數條短信,只得到一條回復:“雜志和書都留給你了。”
沒有說出口的許諾,誰也沒有實現。
第二次,就是真正徹底地分開了。聽說那個人幾經曲折,在南京落腳。而她去了北京,讀了與日語相隔十萬八千里的專業。大學的第一個春天,她在宿舍樓前撿到一張日語培訓機構的傳單,惴惴地去報名。她知道自己不是個有毅力的人,可需要起早貪黑去聽的日語課,竟然被她堅持下來。
后來,她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真正抵達東京,是在與那個人分別的四年后。走出車站時突然降下傾盆大雨,她舉起手機拍了一張陰雨中輪廓模糊的東京晴空塔,茫然地在聯系人列表里翻了半天,不知該發給誰。
有一次,她看著一部電影哭了,男女主角之間的戀情無疾而終,那段臺詞說:“擋在我們面前的是巨大龐然的人生,阻隔我們的是廣闊無際的時間,令我們無能為力。”新朋友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愕然地問:“觸景傷情?你不是沒交過男朋友嗎?”她揉揉紅腫的眼睛說:“是啊,青梅竹馬只是指男孩和女孩。”
或許每個人都有類似的故事,沒有背叛,沒有大動干戈的爭執,只剩下一段蒼白的對話,平淡地為漫長的一切畫下句點——無疾而終的句點。
“那她現在怎么樣了?”
“我不知道。”
我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