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宸
她的陪伴,是四月天的溫暖
■張皓宸

怕失去小姐今年50歲。用她的話說,眼角的皺紋和更年期的暴脾氣都沒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過了大半,當有一天得把近視眼鏡摘下才看得清手機上的字時,才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怕失去小姐是個非典型射手座,特別不愛自由,人生似乎習慣按部就班,明明是女主角的命,卻總是把自己定位成一個跑龍套的,日子過得樸素又小心翼翼。問她為什么,她說這樣挺好,但是要知道,年輕時的她是那種燙著爆炸頭,身挎小香包,穿著高領衫、連體褲的女人,很像我小時候一度迷戀的TVB演員蒙嘉慧。只是后來,蒙嘉慧成了“古惑仔”的夫人,怕失去小姐成了兔崽子的媽。
中國的家長都喜歡打擊式教育,怕失去小姐也不例外,慣用“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就你這樣,今后肯定喝西北風”“都是為你好”這種強盜式邏輯,跟學生時代的我打交道,為此我沒少跟她鬧別扭。印象中她沒動手打過我,僅靠那一張嘮叨的嘴和在我面前掉淚的技能,練就了我一身“真的好怕她”的本事。
怕她知道我看電視,于是拿風扇對著電視后蓋吹,但她總能靠手掌測溫度;怕她知道我期末成績,于是偽造假的通知單,但她總能神奇地發現我藏在柜子縫里的那份原版;怕她知道我早戀,于是每次出門都說跟兄弟去玩,但她總能恰到好處地在路上看見我偷牽妹子的手。
這場斗智斗勇的戰役直到怕失去小姐跟我一起玩網游才停息,從《掃雷》入門,然后是《跑跑卡丁車》,最后到《夢幻西游》《魔獸世界》。最熱血那段時間,我還把游戲改成小說,寫在作業本上,怕失去小姐是我唯一的讀者。我們這對母子檔綁定著闖江湖好幾年,不過想想每個伴著蟬鳴的暑假和手腳冰涼的寒假,陪自己在虛擬世界里飛揚跋扈的人竟然是她,回憶也多了一份別樣的趣味。
直到去市里上大學,我才第一次離開她身邊。還記得那天她在學校幫我鋪好床,一直舍不得走,抓著我嘮叨沒完,被室友盯著抹不開面子,我有點不耐煩,想趕她走,她最后留下一句話,讓我一定要聽她的,我以為她會說句讓我紅個眼的告別詞,結果她說:“買東西的時候,要學著露出一副不滿意的臉?!?/p>
她省吃儉用慣了,生怕我第一次獨立生活不懂得計劃消費,當然她太小看我了,沒出半個月我就屁顛屁顛地回家討錢了。怕失去小姐皺著眉頭問我:“給你這么多生活費呢,都花在哪兒了?”我一一列舉,事無巨細。她搖了搖頭,嘆口氣說道:“看來今后你買東西的時候,必須誠懇地露出一副買不起的臉?!?/p>
大三下學期,身邊好多朋友都出國讀研,大抵是因為虛榮心作祟,我也跟怕失去小姐提了出國的想法,沒想到她考慮了幾天竟然答應了。當時家里的條件并不寬裕,我們最后決定去研究生一年速成的英國。等我考完雅思的時候,怕失去小姐說她好像才反應過來我要離開她這件事。恕我不孝,其實那時我心里挺雀躍的,但我后來并沒去英國,最后的場景雖然是我拎著行李箱在機場跟怕失去小姐道別,目的地卻是北京。因為臨時有個出書的機會,于是在繼續當學生和成為作家的選項里,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甚至還洋洋灑灑寫了3000多字的長信跟怕失去小姐解釋,讓她也支持我的決定。她明白我的偏執,所以知道再多的勸解也無用,讓我走就是最好的灑脫。
我在北京這三年,一路奔波,每一刻都閑不下來,我們保持兩天一通的電話,有時聊得深了,她會沒理由地感性一下,說我不在身邊,真的有點不習慣。聽她聲音漸漸有了哭腔,我就趕緊找一個新的話題轉變情緒。有時候,她的想念會變成甜蜜的負擔,我怕自己在這座充滿機會與戾氣的城市,稍微一個惻隱之心就堅持不下去了,哭著回頭。但還好,我都挺過來了。
第一年國慶假期回成都的時候,怕失去小姐帶我去吃火鍋,她煞有介事地把手機遞給我,說她拍了張自拍,結果我差點把手機掉到牛油鍋里。那張自拍上的怕失去小姐把頭發梳在一邊擋住半張臉,然后穿著胸口極低的碎花裙,非常嫵媚地朝鏡頭一嘟嘴。我問她:“有事嗎?”她害羞:“你們年輕人不都這么自拍?”
從此以往,她隔三岔五就會發各種自拍給我,后來進化到直接對著鏡子拍她新買的衣服,問我一大堆意見,說是如果不好看,淘寶可以七天無理由退貨。這點我還挺欣慰,至少我這位怕失去小姐不用教,就自然掌握了淘寶這一必備生存技能。
怕失去小姐有一個20多年的閨蜜,從職高到工作單位形影不離。但有一天她給我打電話,聊到閨蜜突然就哭了,說因為自己升了小組長,工資高了些,那位閨蜜就當著領導的面埋汰她,也不理她。我聽完唏噓不已,原來假朋友這種生物存在于各個年齡段。任憑我如何勸,她都哭不停,抽泣著說:“覺得挺為自己不值的,感覺花了一輩子時間才看透一個人?!?/p>
也是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有點理解她了。一生甘于做一個幸福的路人甲,為一點小事開心,為一點小事皺眉,其實也是一種求之不得的安全感。所謂怕失去,是不想再花時間給新的人從頭交代自己的人生,也因為覺得自己擁有的已經足夠好了。
這件事之后,怕失去小姐更依賴跟我聊天,不過很慶幸我們沒有因為生活圈子的不同而陷入話題瓶頸。有時她還會一個電話打過來,跟我聊最新上映的電影。我家在成都的郊區,去最近的電影院需要來回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她說她周末無聊了就一個人搭地鐵去看場電影,用團購券很劃算。我說她過得還挺小資,按她以往能省則省的性子,多半都是在電視上看看作罷,或者干脆就跟三姑六婆在麻將桌上血戰到底。她特別嘚瑟,說她其實已經適應我不在她跟前的生活了。
今年回成都簽售的時候,怕失去小姐待在角落全程看我做采訪、簽書,忙碌一天后,我們開車回家,車上她突然說:“你要是哪天覺得累了就停下來吧。在我眼里,你已經很成功了,即使你現在只是個上班族,也是成功的。很多年前就是了?!?/p>
那天我沒告訴她,我偷偷紅了眼眶。
我是怕失去小姐的微博上的特別關注,手機桌面是我的照片,天氣App上只有北京的天氣,跟我沒關系的事,她做不到。50歲以前的她還有自己的生活,50歲以后好像只有我,但她并沒有告訴我。就像《三國殺》很流行時,我們一人霸占一臺電腦玩得不亦樂乎,但我走后她的級數一直停在那里。其實她早就不喜歡玩游戲了,或者直接一點說,她玩游戲、看電影、給我發自拍、轉雞湯,不過是笨拙地想去接近我現在的生活,不讓我們變得尷尬又生分,好讓我不要在專注于得到的年紀,忘了她這個已經只在乎失去的老太婆。
起筆這篇文章的時候,怕失去小姐給我發來了一段短視頻,是一個外國阿婆準備吹生日蠟燭,結果把假牙吹出來了,自己不好意思地捂嘴大笑。怕失去小姐說:“今后如果我吐了假牙,你可不能笑我?!?/p>
想想本以為時間是最保險的財富,但其實是有心機的怪物,根本容不得我們做多少事,就感覺人生似乎快看到頭了。我知道到分開那一天大家都挺難,我們都在老,只是她老得比較快,所以有時她才會把自己不能做完的事,凝練成無數句嘮叨,而那些沒有歸屬的字句,我可能左耳進右耳出,她卻無時無刻不在為我做,從不是說說而已。
有一個問題困擾我很久,為什么每次我淹沒在人海里,怕失去小姐總能第一眼分辨出我,無論是大家穿著一樣的校服從小學校門口蜂擁而出,還是大學時一兩百人的畢業合影,甚至工作后她來機場接我,都能知道我從哪個門出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問過她,永遠也忘不了她當時的反應。她愣了一下,說:“感覺我兒子就在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