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一
層層盤繞的山脈,是由無數條高低起伏的山梁和山谷攢起來的。盡管山梁粗細強弱有變化,山谷開合聚散多交叉,但佇立山巔,四下眺望,山勢左右延宕,南北粘連,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加上浮云白日恍若亙古,梯田里的一片片油菜花燦然開放,唏噓造化之神奇外,鐘靈之毓秀外,還有一種乏力的感覺。
山下溝溝垴垴多煙火氣。公路盤旋迂回,延伸到不知名的遠方,山路斷斷續續,寬窄不一,羊腸小道蛇形居多,隨著山勢蜿蜒,遇上斷崖深溝,戛然而止,稱之為斷頭路。
路斷了,就沒法走了,只得繞行,而這一繞,說不定翻幾座大山,蹚幾條山谷溪流,夠受罪的。
大姑家在山巔上,門口就是一條斷頭路,往東、往西一樣,走上約莫一公里,路的盡頭成了斷崖,成群野鴿在半壁山洞中飛進飛出。南北坡陡峭,上下不易。就這么個山堆堆上,人家不多,卻樹茂林盛,生機盎然,更是孩童天然的游樂場。
二
小時候,我們特別喜歡去大姑家。節假日也好,有大小事情也罷,只要有個去的理由,我就和三四個堂兄妹一路歡笑,去大姑家串親戚。盡管從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爬上去,把人給累個半死,但累歸累,一到大姑家門口,所有的苦和累就全忘了。
每次一推開大姑家風吹日曬吱呀作響的大木門,拴在窖旁的老黃狗會狂吠起來,兇猛地拖著鐵鏈子朝我們撲來。大姑在院子里忙活,聽到響動,轉頭發現我們,會扔了手中的家什,邁開短腿急忙迎過來,邊走邊說:“昨晚夢到喜鵲站在枝頭上,我正念叨著呢,今天會不會有人來看我,你看,我還沒念叨完,你們幾個就來看我了。”大姑個頭不高,膚色被日頭曬得黑黝黝的,咧開嘴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到一起,跟干枯的冬梨皮似的,可每個毛孔中散發出的笑容,跟陽光一樣,撲面而來,令人一下子熱乎乎的。
喝止住老黃狗,大姑來到我們面前,半蹲下來,用粗糲的手掌,一個一個地摸我們的臉蛋,說這個長高了,那個長胖了,這個糖吃多了牙快掉了,那個皮破了玩瘋蹭掉的。說到興致處,還要叭叭叭分別在我們臉上親上幾口,說你們幾個再不來看大姑,大姑快想瘋了。
我們很開心。在我們認識的大人中,如此直愣愣表達情感的,就屬大姑了。
接下來,大姑會用湯瓶接上熱水,讓我們站在廊檐上,一一把手和臉洗干凈,在此過程中,大聲吆喝正在后院里干活的表嫂,“趕緊到灶火里,給我的娘家人做些好吃的,把這兩天做的甜醅子先盛上幾碗來,給他們解解渴,大日頭曬的,爬到這么個山巔上,他們嗓子都快冒煙了!家里不是還有一瓶蜂蜜嗎?倒在盤子里端上來,讓幾個娃娃先蘸著饃饃吃。把窖里藏的羊肉拿出來切碎,等會兒先炒上!下午找人把那只不安分的大公雞宰了,毛拔干凈,燉得綿綿的,給幾個娃娃補補身子……”大姑扯著嗓門兒吩咐了一通,有些頑皮地擠著眼睛,親昵地跟我們低聲說:“你們喜歡吃長面,還是面片子,或是攪團?盡管說,想吃啥,我讓我這個笨兒媳給你們做。我這個兒媳,嗓門兒不大些,她就裝成聾子,當作聽不見。”
現在想來,對表嫂來說,大姑是足夠嘮叨的,從我們進門開始,大姑嘴巴一直沒停過,把表嫂使喚得團團轉。可對我們幾個小孩來講,大姑的每一句話,都是從關心我們的角度出發,想讓我們吃好的喝好的。我們喝完甜醅子,蘸著蜂蜜吃完幾個花卷,吮吸了從院子果樹上現摘的熟透了的長把梨,基本上到飯點了。出外的大姑父、倆表哥、表姐表妹一一回來了,打過招呼,酸菜粉絲羊肉、青椒土豆絲、木耳炒雞蛋、手抓羊肉等一盤一盤地上桌了。
大姑父笑瞇瞇的,不時地摸著幾綹山羊胡,自己不怎么吃,卻不斷給我們夾菜,勸我們多吃點,然后一個個地問我們,爺爺奶奶可好,父母可好,最近忙什么,學習如何,挨老師打了沒有。當時我們十來歲,大姑父跟我們說話,平視著我們,感覺我們是成人一樣,非常平等。有時,大姑父還討教一般,問我們一些算術題,比如大人每人兩個饅頭,小孩每兩人一個饅頭,十八個人,十八個饅頭正好分完,問大人有幾個,小孩有幾個。我當時挺聰明,用學來的方程式一套,就說出正確的答案:大人六個,小孩十二個。大姑父聽我分析完,眼睛里閃出驚奇的光芒,給我豎大拇指,讓其他人跟我學習,這樣才能考上大學,吃上公家飯。
吃飽喝足,開始撒歡了。山上統共二十多戶人家,由兩個家族組成。表兄妹們,在這里算是大哥大姐型的,一帶我們出門,就圍過來好多小弟小妹,手里還拿著各樣的零食,熱心地把泡泡糖、瓜子、果丹皮、炒蠶豆等塞到我們手里。
小孩子們聚到一起,像磁鐵塊似的,很快水乳交融打成一片了,玩各種游戲,比如過家家、跳橡皮筋、丟沙包、踢毽子等。玩上一陣子,除了幾個小不點還興致盎然外,我們大一點的小孩,開始追求刺激點的,比如追野雞、燒地鍋、打游擊、摔跤、看半山坡里驢子交配等。追野雞可帶勁了,大姑家左側有一條山道,一路插到家背后的溝底,山道兩旁,是一爿又一爿的梯田,夏日里菜花鮮黃,麥子青綠,田埂上野花燦然,不時會撲啦啦躥起幾只飛不高也飛不遠的野雞。野雞跑動起來,速度還可以,但耐力不行,撲棱幾次,就飛不起來了。我們緊盯著,四面包抄,它伸長脖子,一溜煙亂鉆,有時候鉆到野刺叢中或莊稼地里,我們只得伸長脖子,等它再次出來。它一路奔跑,跑著跑著,跑不動了,就躺倒裝死。我們一個虎撲,抱住它,歡天喜地地叫起來。
陽光普照,山花招搖,風兒習習,山坡上瘋夠了,我們也會找個相對平坦的、綠草茵茵的緩坡休息一陣子。一叢叢茂盛的冰草,撥拉開,會看到幾顆鮮紅欲滴的小拇指大的草莓,像新娘一樣羞羞答答地躲藏著,摘下來一嘗,那草莓,到舌頭上就化了,比巧克力還甜,還帶著一股山野哺育的清香味。每次我們把帽子脫下來,往里面放滿草莓,就聚在一起,一大把一大把地塞進嘴里,看誰吃得多。
吃完草莓,叼幾條草根兒,我們平躺在草坡上,瞇著眼睛曬太陽,閑諞起來,比如誰誰誰厲害,誰誰誰是練家子等。這時候,當地的小孩會挑戰我們,“聽說你們鎮上的經常練拳呢,我們山娃子討教兩招唄。”當地的小孩,家家戶戶的院子樹上,都會掛有沙袋,看得出平常是練一些拳術的。一旦有人挑戰,我和幾個堂兄弟自然應戰。在眾人吆喝助威中,我們比賽摔跤、打拳、翻跟頭。仗著有幾個表兄在,我也不憷,拉開架勢,露上幾手。大一點的孩子,看我們斗得差不多了,再斗下去,不僅會紅了眼,甚至會斗哭的,就很巧妙地把我們拉開,讓下一組開始打斗。因為有大表哥在,加上當地的那股淳樸的待客心理,大多數孩子會讓著我們一些。而大表哥會審時度勢,看我們一對一比得差不多了,快要撕破臉了,就趕緊把我們拉開。這往往以平局告終。endprint
最刺激的,莫過于吊到山崖上抓鴿子了。天麻麻黑,我們來到大姑家門口往西的斷頭路處,把從幾家子偷偷帶出來的幾條十來米長的麻繩打成死結,連在一起,就有五六十米長了,再把這五六十米麻繩折成雙股,一頭綁在山崖邊的老榆樹上,一頭綁在下去掏鴿窩的小孩身上。大表哥在這方面頗有經驗,他仔細檢查麻繩,把麻繩打幾個結,套在要下去抓鴿子的小孩的大腿上、腰上,保證足夠安全后,讓眾人拉著繩子,一點一點往下放。大表哥讓一個叫扒皮的小孩下去。扒皮頭發亂蓬蓬的,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動著,瘦得跟竹竿子一樣。他對大表哥言聽計從。大表哥點將讓他下崖,他二話不說,把上衣塞進褲腰里,褲腿塞進襪子里,頭發扎起來,踢腿伸腰,跟這個拍拍肩那個眨眨眼,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大表哥拿了個麻袋過來,系到扒皮的褲帶上。麻袋口特制過的,用一根繩頭一拉,自己能合嚴。大表哥踢了扒皮一腳說:“你小子下去,別光顧著玩兒,鴿蛋、小鴿子、老鴿子,多弄幾個上來,至少今晚每人帶個蛋回去孵上。”大家哈哈大笑。扒皮沖大表哥敬禮,跟電視里的戰士一樣說:“保證完成任務。”
可扒皮吊下去,示意我們停下來,就半天沒動靜。我們耐不住想問他時,發現身下的崖壁間,突然撲棱棱飛出來一連串的鴿子,不下百只,黑乎乎的一團。鴿子夜晚看不見東西,方向沒法辨認,就在空中瞎撞一氣,拍打翅膀也十分吃力。我們看到有些鴿子直接掉到崖底了,有些鴿子旋上一圈,撲哧撲哧掉到對面山坡的林子里。我們擔心扒皮會驚飛所有的鴿子,但扒皮突然跟發現寶藏一樣,十分興奮地喊著讓我們放低、往左、向右、提高。我們摸不清狀況,但從扒皮的聲音中,能感覺到收獲的氣息。那一晚,扒皮變得越來越沉重,拉上來時,腰里的麻袋比他還巨大,還撲騰撲騰跳動著。我們尖叫不已。大表哥扯過麻袋,打開縫子一看,里面除了想沖出來的大鴿子外,還有吱吱吱叫喚著的小鴿子盤了半麻袋。借著星光捉幾只在手掌心,發現小鴿子的絨毛還未褪去,一雙圓溜溜的寶石般的眼睛那么膽怯、那么無助。
滿身臭汗,卻無比興奮地返回大姑家,老遠就聽到大姑在門口大聲數落,“這幫娃娃,也不知到哪兒野去了,來串親戚,也不像個客人的樣子,你說飯留還是不留,宰了那么大的一只公雞,你說他們不來吃,我宰了干什么……”
當然,說歸說,見到我們,大姑用雞毛撣子給我們拍打身上的灰塵,心肝寶貝累壞了關心著,不要跟那些壞娃娃玩之類的告誡一番,笑呵呵地拍著我們的腦袋,問肚子餓扁了沒。
大姑父在炕上靠著被子閉目養神,一桌飯熱騰騰的。我們跳上炕,吃得狼吞虎咽。我們吃完就想睡覺,可大姑不讓,說大姑父給你們理發,你們幾個頭發太長了,跟野人一樣。大姑父早作好了準備,拿出推頭的家什來,讓我們到廊檐的路燈下,坐到小凳子上。我們幾個大眼瞪小眼。小時候特別不喜歡理發,可沒辦法,頭發一拍,就會掉下不少灰塵,睡進嶄新的被窩里,是有些慚愧,于是只好聽憑發落。大姑父特別耐心,不顧自己勞累了一天,瞇著眼,仔細端詳每一顆腦袋,小心翼翼地吹剪推。大姑早在一個大盆子里準備好了熱水,讓我們一個個跳進去洗澡呢。
當太陽曬到屁股上時,我們屁股被大姑拍響了。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洗漱之后,大姑父在大炕上喝著奶茶等著,炕桌上已經擺好了香噴噴的早餐,太陽從窗戶射進來,光束非常明亮。大姑邊倒奶茶邊笑呵呵地說:“肚子餓扁了吧。你們幾個,一晚上睡得那么死,小偷進來,把你們身上的錢全偷走了,你們也不知道吧……”
三
那一年,我父親外出淘金,得了一場重病,全身多處皮膚開裂,傷口流膿,全身潰爛,人跟剛從糞坑中爬出來一樣,散發著令人掩鼻的臭味。我父親急遽消瘦,疼得受不了,干號著,進入奄奄一息的狀態。我父親接連轉了幾家醫院,但沒有一家醫院的大夫能說清他得病的緣由,不少醫院的科室,因為他那副慘象而拒絕收治。
在熟人的介紹下,父親轉院到武警醫院,有位老大夫,女的,這是父親一輩子念念不忘的人。她決然收下了他,每天親自用調制的藥水給父親擦洗身子,換藥,輸液。我父親身上太臭了,同病室的室友熏得受不了,紛紛打報告離開。但這位老醫生,絲毫聞不到任何臭味一樣,滿臉慈愛,像照顧兒子般給父親治療。兩個多月后,父親身上的膿包不流膿了,結痂了,最后跟蛇蛻皮一樣,蛻掉了一層又一層的干痂,嫩肉跟新芽一樣長出來。
父親出院到家時,從背著的黑提包里抽出一雙黑色的皮鞋來,有些討好似的,塞到我母親懷里。母親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想哭又想笑,密實的皺紋包抄的眼眶里,兩粒眼珠像發光一樣亮了,似乎想問,錢是哪兒來的,或者嗔怪還亂花錢,抑或,心底涌動的欣喜,幾乎遏制不住表現在臉上了。但我母親最終什么也沒說,彎下腰試穿鞋子,穿好了,也不顧夾腳,對我父親說:“大姑家的老二過幾天要結婚了,我剛好穿這雙皮鞋參加宴席去。”
有幾天,我父母一直在商量,去大姑家吃宴席,到底帶怎樣的禮物。大姑家的二兒子結婚,我父親作為舅舅,這禮物,無論如何,要厚重一些,畢竟,這是個面子的事情。
四
婚禮前三天,陸續有親戚朋友上門,帶來不少禮物,有被套、衣服、鐘表、裝裱好的鏡面什么的,有些直接搭現金。我記得我父母和伯母、阿姨是同時到來的,我父母帶了一床綢緞面的被子、一條高級毛毯、一雙高級皮鞋、一匹挺闊氣的布料子、二百塊現金。這在當時來看,已經是很豐盛的禮物了。我伯母和阿姨,也差不多是這樣搭的禮。收禮的人、觀看的人,看到是我父親,就說你今年病成那樣了,差點緩不過來了,你在家不好好歇著,搭這么重的禮干嗎。等著宴席過完,他們應該來看你才是。
“你看你說的,我是新郎的親舅舅,其他兩個舅舅出門回不來,我再不來,不搭個禮,怎么能說得過去?”我父親笑呵呵地跟其他人寒暄著,把自己為何生病,如何絕處逢生的過程,給這個講完了,又給另一個人講。
婚禮當天,極盡熱鬧。每個趕來幫忙的親朋好友,盡心盡力,把嚶嚶啜泣的新娘開開心心娶進家門,一夜喜氣洋洋。問題出在第二天。按我們那兒的習俗,宴席期間,每桌席要上八盤干果、六個涼菜、十二道熱菜、三大碗鮮湯,特別的客人,還要按規程招待。婚禮第二天,我父親作為新郎的舅舅,要被大姑家隆重招待上一桌,其中有一道重要的菜,就是上羊背子。一只羊,只有一個羊背子。整個宴席期間,大姑家需要給幾位特殊的客人分別準備羊背子,其中包括新郎的舅舅。這主要是對新郎母親的尊重。含辛茹苦拉扯大兒子,兒子結婚,做母親的又高興又有些許心酸,這時候,娘家人的到來,對新郎母親來說,無疑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娘家人自然要隆重招待,該上一只羊背子的。endprint
我父親、三個姑姑,還有相應一幫新郎母親后面的娘家親戚,都被安排在一個桌上。我父親作為舅舅,加上年齡也大,當然位于炕正中十二點這個位置上。大家借這個婚禮聚到一起,自然歡聲笑語,說不盡的家常話。我父親作為舅舅,明曉這邊吃席的規程,一直惦記著這個給舅舅準備的羊背子,據說宴席期間,幾個羊背子,用特制的調料在大鍋里煮了一整天。席上那么多菜,吃是吃不了多少的,可這個規程,我父親覺得應該有,哪怕囫圇端上來,再囫圇端下去。可我父親發現最后一盆湯上來時,看不到羊背子蹤影。
作為坐在炕正中、意味著資歷和威望最高的父親,臉上快陰出一盆水來。他額頭上的青筋像蛇一樣鼓脹起來。招待者連說了三遍大家吃飽,沒吃飽,想要吃什么就直接說。我父親不作聲,以上廁所為由,跳下炕,悄無聲息地從大姑父家順山路走回自己家里。
那一路,我父親想了些什么,心中滋味如何,我們不清楚。我們一幫小孩,大大小小有十幾個吧,上不了席,也沒心思吃席,自然不知道上羊背子的規程,直到母親喊我們回家,跟大姑父家辭別時,才感覺到氣氛不對。
我的幾個堂兄妹,舍不得離開熱鬧的大姑家,紛紛鬧別扭表示不想回家,大姑勸著留下了,大人們也同意了。唯獨我,也想留下來玩幾天再回,大姑沒出聲,大姑父看著別人沒聽見似的,而我母親手伸到我后背上,狠狠掐了我一把,還迅疾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是從來沒有過的凌厲,像動物園的老虎,猛然張開血盆大口一樣,跟平素的溫順和慈愛是大不相同的。我嚇了一跳,雖然萬般不情愿,只能跟在一幫大人身后,離開了大姑家。
回到家里,冷灶冰鍋。我當時小,不知道我父親惹了什么事,卻格外沮喪。大姑家晚上蓋綢緞面料白里子的被子,土炕熱烘烘的,而我家里被子的棉絮外翻、補丁一個摞一個;大姑家里小孩眾多,熱熱鬧鬧的,回到家里我獨自練毛筆字、寫作業。我父親一個人坐在炕沿上,表情落寞。我媽倒是想指責幾句,問為何偷偷跑走了。我父親像一尊石雕般不作聲,我媽就不再追問,但還是埋怨了幾句。那埋怨,倒有點像自怨自艾。我看父親黝黑的面孔上似乎能掉出一層黑渣來,這是情緒達到某種極致所致。我媽知道,我父親這個時候,啥話也聽不進去,如果再說下去,說不定惹來一頓棍棒。我也能判斷出這點,什么也不說,練自己的毛筆字。對妻子兒女大打出手,這種惡習,對我們村子的男人來說,是拿手好戲。
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烏云黑壓壓的,空氣也十分滯澀,毛筆字寫得歪歪扭扭。
我父親高喝一聲:“用心寫,再老想著出去玩,小心把你腳筋挑斷!”
眼淚,不可抑制地吧唧吧唧掉到毛邊紙上。
我十分懷念大姑家。
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慢慢滲透進來,爬到我面前,覆蓋我的雙眼。
五
后來,從我媽口中,隱約感覺到我父親做了一件讓大家意外的事情。大姑父家沒有按家鄉規程在宴席上安排羊背子,所以我父親離開是對的。可我媽又說:“這么多年來,大姑家對我們特別好,農活一忙,就全家人來幫忙,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為一個羊背子掉頭離開,無疑扇了姐父耳光,這讓姐父面子往哪兒擱,姐在家里怎么做人,以后還來往不來往。你大病剛好,本來就不能多吃羊肉的,你還惦記那么個羊背子干嗎?現在好了,賣掉兩只羊湊了那么重的一份賀禮,結果一點好都沒落下,倒惹了一肚子閑氣。”
我父親不言語,似乎嘴被電焊焊住了。
不能到大姑家玩耍,我一個人爬上山巔,遙望大姑家的門口。滿眼峰巒如聚,東西南北,都望不到盡頭,哪能確定哪座山上是大姑家呢。盤旋迂回著的溝溝垴垴里,大多數人家,生于斯長于斯,一年很少出門,幾乎不知道外面是啥樣子。我躺在山巔上瞎琢磨,外面的世界里,是否有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平展展的,連個大點的坎都沒有;是否有書中所寫的波瀾壯闊的大海,比所有的高山峻嶺加起來面積還大。
鄉下人幾乎不關心這些。但日常的規程必須要熟悉。婚喪嫁娶,你得按規程辦,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方圓百里之內,一旦有些事沒按規程來,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大姑父就深受沒按規程辦的指責,“也是有頭有面的人物了,不可能連這個規程也不知道,舍不得羊背子吧!”這種暗地里的流言,比洪水猛獸還要厲害。大姑父在無數的眼神、話里話外中,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我父親從婚宴上翻身離去,當即成為方圓幾十個村子爆炸的新聞。甚至有人說,我父親拍了桌子,冷笑了幾聲,還說了什么“人窮志不短”、“狗眼看人低”之類的話。
有人說,我父親夠英雄,宴席不合規程,就應該當眾指出來。也有人說,我父親有些不知好歹,人家辦婚宴,那么忙亂,一時忘記給舅舅上個羊背子,沒什么大不了的事,禮數不周全,宴席辦完后再指出來,讓大姑家賠禮道歉就是了,犯不著當那么多親朋好友的面,當眾讓大姑一家下不了臺,婚宴變成了鬧劇,一家人灰頭土臉的,也不知我父親圖了個啥。
六
有一天下午,母親派人來田里喊我和父親,說來親戚了。
我和父親趕回家,很意外,大姑父已經坐在炕上了,淡淡地望著窗外的那棵果樹。
桌子上,放著兩包磚茶,兩袋冰糖,想必,那是大姑父提來的禮物。還有一個用塑料袋包起來的羊背子,散發著烹制后的幽幽香味,放在我家灶火的案板上。
父親上炕,和大姑父面對面喝茶,客客氣氣的,像是茶水上面漂浮的那層熱氣。我記得大姑父雖然笑著,但有些勉強,清癯的面龐上,不時閃過一絲焦躁和無奈。他在敷衍我父親的話,想著吃完快快離開。可我父親來了興趣,諞起來滔滔不絕,我大姑父像把一塊豆腐不小心給掉到灰堆里一樣,不知道怎么處理,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這和他以往的自信、平和是大相徑庭的。
因為大姑父上門,我媽既慎重又熱情,使出看家本領,用一些基本的食材,炸煎燉煮炒,弄出一個又一個菜來。大姑父一個勁地說:“別做了別做了,我馬上要走。”可我媽堆著滿面笑容說:“最后一個菜,最后一個菜,姐夫,你再坐一會兒。”endprint
連我也看得出來,大姑父不想多說話,特別是不想跟我父親多說話。但按禮節,他還得坐著吃完這頓飯。他只好不顧父親,轉身問我,你書念得怎么樣了?學校里好玩還是家里好玩?老師打不打你們?你學校里不敢調皮吧?
大姑父刻滿地圖紋路一般的臉上,極力壓制著內心的憤懣,像掩埋在火山下的巖漿。
七
大姑家的表哥們來了,不再找我玩。他們跟叔叔家的堂哥堂弟玩,我湊過去,他們跟沒看到似的,不怎么理我,即使我特意招呼,他們也不咸不淡地把我敷衍,似乎我是一堆空氣。
堂哥也真是的,跟我關系那么好,但大姑家的兒子來,他就看不見我了似的。
這種感覺憋屈得很,好多話,只能悶在肚子里,讓它慢慢發酵,漚成一盆一盆的臭水。
有一天,我看到二表哥開三輪車來,把堂哥堂弟堂妹都接走了,唯獨擱下了我。
三輪車跑遠了,看不見了,但嘣嘣嘣的聲音還在我耳邊回蕩。鬼使神差地,我開始往大姑家走。那一天,我沒走大路,順著山路,低頭惡狠狠地走著,似乎要把一口氣耗盡在山路上。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想了多少事,不知道漚了多少話,反正,等我意識過來時,已經到大姑家門口了。
那是我熟悉的木門,門口的兩頭老黃牛和幾只大公雞,那么親切地注視著我。而我,到了門口,腳步跟灌了鉛似的,怎么也抬不起來。
我聽到院子里傳來大姑爽朗的笑聲,“你們這些尕娃子啊,把樹枝給壓折了怎么辦?”
我聽了很不是滋味。
我多么懷念大姑摸在我腦袋上的粗糲但熱乎乎的手掌啊。我多么懷念大姑父鄭重其事地跟我們交談家里的瑣事時的慈愛目光啊。我多么懷念在大姑家的果園里縱橫馳騁、一一嘗盡的感覺啊。也多么懷念大姑家的表兄表姐們帶我們漫山遍野捉迷藏、摘草莓、編織草帽、打游擊戰的快意啊。
我心里不斷責怪父親,覺得你干嗎呀,就為了一個你自己吃不了幾口的羊背子,弄得我連大姑家門都不敢進,至于嗎。
不知什么時候,大姑家的門開了,大姑父出來給老黃牛拌料,而我,趕緊躲在那棵粗壯的老柳樹后面,睜著一雙眼睛,巴巴地望著大姑父,既想讓他發現,又不敢讓他發現。
當大姑家院子里的路燈打開時,一大片光芒漫過樹梢,灑在半空中,像要接到天上一般。而周圍愈發黢黑了,參天大樹跟龐然鬼怪般,睜大了恐怖的眼睛。
我最終沒敢踏進大姑家。那一夜,我是哭著回家的,胃里跟吞了一堆碎玻璃一樣絞痛不已。路上被絆了多少次跤,流了多少滴淚,我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我媽說,我推開大門進來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她以為我被其他小孩欺負了,打成這個樣子,但我死死咬著嘴唇,她給我放了兩巴掌,我還是什么也沒說。
還好,那時候我父親已經睡去了,不然,見我那個邋遢樣,不把我一頓棍子打翻才怪呢。躺在炕上,我心里好像有萬根手指在撓,抓出了血,但依然抓不掉那種讓人難受的感覺。
八
說實話,人心里有疙瘩之后,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塊,漂不走,化不開,只能等滄海桑田,山川巨變。憑我幼時一點點的社會經驗,我能感覺到,我們家跟大姑家的關系,就像大姑家門口往西的斷頭路一樣,已經走到盡頭了,再走,就是死路一條。
后來,我父母離開家鄉那個鎮子,到外地做點小生意討生計,跟大姑父家,幾乎不聯系了。這一出去,就是十幾年。家鄉的那些規程和羊背子的事,漸漸淡忘了。
我和二弟先后在省城找到了工作。那一天,二弟的婚禮在省城某飯店舉行。婚禮開始,讓我們意外的是,大姑父和大姑趕來了。大姑說他倆最近住在省城打工的大女兒家,也就是我大表姐家,聽說我二弟結婚,趕過來湊個熱鬧。
時光荏苒,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姑腰身佝僂得厲害,眼睛不再像秋空那樣清亮,一頭青絲完全成了白發,加上喘不過氣的哮喘,感覺快不行了。而大姑父,似乎沒多少變化,幾綹飄逸的山羊胡,親和的笑容,令人倍感親切。
因為大姑父的到來,難免想起多年前父親吃席沒吃到羊背子,掉頭離開的往事。為此,我們一家人急忙商議,以防萬一,特意安排餐廳工作人員,在大姑父所在的桌子上,安排上一個羊背子。餐廳里本來沒這道菜,在我們不斷加價下,廚師急忙烤制了一個羊背子。
羊背子上桌了,大姑父喊我父親:“你過來,過來,我倆十幾年沒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了,一起來把這個羊背子吃了。”
我父親忙著招呼客人。但大姑父這么叫了,不好不去。大姑父又喊我們一家人過來說:“跟你們好久不見了,坐下來暄一會兒。”看大姑父鄭重其事的樣子,我們只得坐到大姑父的桌子上。還好,大姑和大姑父坐的是預留桌,人少,我們坐過來,剛好湊成一桌。
“你看,你們專門給我上了一個羊背子,說明你們心里,還是記著那個羊背子。”大姑父用小刀割下來一塊肉,塞到我爸手里,沖我們說:“這么多年來,就這個羊背子,老像一塊石頭疙瘩窩在心里。這話,我現在得說出來。當年我家做宴席,該給你們父親上個羊背子,是舅舅嘛,應該的。”
大姑父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父親說:“你當時肯定薄心了,覺得你那年沒掙上錢,看病花光了錢,還借了不少債,是個窮漢,我們沒尊重你這個舅舅。實際上,你姐姐覺得啊,一個羊背子,上了桌,每人吃不了幾口,浪費掉了,倒不如把整個羊背子,讓你背回家去慢慢吃,補補身子,因為才生完病,身子虛呢。你姐姐把羊背子專門包起來,想的是宴席結束后讓你帶走,誰知道你直接從桌子上悄無聲息地離開回家了。出了事,我們再怎么解釋,也虛情假意的,干脆不解釋了。”
大姑一陣劇烈的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喘氣。我父親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么多年來,他吃夠了苦,把我們兩個兒子拉扯大,想的是給他面子上爭光,說不定,還有跟大姑父家一較高低的意思,可現在看來,就這么一個小小的羊背子,讓他錯失了許多許多。
“你啊,把面子看得太重了。”大姑父笑著說,“你看你也這么老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說出來,大家心里就沒有疙瘩了。”
我想起小時候,到了大姑家,大姑老遠就笑逐顏開,那種發自心底的笑,在她胖臉上綻放出來,實在像陽光一樣,是無拘無束、無遮無攔的愛的表現。而大姑父每次也是那么溫和,給我們倒茶,夾菜,掰饃饃,講故事,人是很好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