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高高舉起的手

向浩

“老師，你在哪所學校教書？”一下課，一個上課沒有舉手，也沒有回答問題的小男孩走到我身邊怯生生地對我說。

我邊收拾東西邊打量他。孩子個兒不高，偏瘦，皮膚有點黑，神情上浮著幾份羞澀，想貼近我但又不夠自信。這時又有幾個孩子圍了過來，似乎是約好一起等我回答一樣，但其實，后來的那幾個孩子根本就不知道幾秒鐘前我跟他之間發生了什么，只是和他一起，靜靜地看著我收拾東西。

我覺得我應該很正式地回答他的問題。于是，我在收拾完東西之后，轉向他問到：“為什么問這個問題？”我是微笑著問的。

“因為您在哪所學校教書，我就轉到那所學校去讀書。”他回答得很干凈，似乎排演好了的一樣，但我們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其實，這個班級的語文老師很優秀，顯然他不是因為老師的對比而選擇跟隨我，那究竟是為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我沒有學校。”他先是眼睛一亮，掠過重重的一層疑惑，然后瞬間黯淡了下去，失望地走開了。我沒有拉住他，因為我拉不了他。

他是一個在一所規模不太大的民辦學校里讀書的孩子，他眼神瞬間轉變的一幕已鐫刻在我的腦海里了。我不知道我帶給了他什么，但我意識到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么：我要到每一間這樣的學校里去上課，和那些孩子一起上課，讓他們的眼神不要變化得那么快。

接下來的第三周，我又一次踏進了另外一所民辦學校。聽完了一節語文課，我很滿意。語文老師很年輕，是個很認真的孩子，因此整節課扎扎實實。下課的時候，我在門口等上課的老師一起下樓，見她和另一位老師在交涉什么，便打聽。原來是因為這位語文老師為了聽我評課，所以準備和數學老師調課。我不自覺地扭頭看了一下教室，一股強大的吸引力透過門口沖向我。我幾乎是無意識地對兩位老師說道：“下節課，我來給孩子們上。”兩位老師愣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了，便高興地通知孩子和做相應準備去了。

我知道那股力量是什么，但我說不出來，也不敢說出來。

我的鎮定和孩子們的雀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都是孩子，都對外界事物保有一致地新鮮感和無限憧憬。我的課到底怎么樣，他們現在全然不知，但是他們和這所學校之外的、他們家庭之外的孩子一樣有著自己的喜好，或者說美好的愿望。

我也負責任地說，這節課我上得很扎實，也很活絡。學生們的談吐和眼神給我帶來了一輪又一輪的欣慰。其間，在教室的第一大組第二排有一個小男孩，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國字臉，眉目俊朗，皮膚白皙，透露著濃濃的知性氣質。從我上課伊始，只要有討論，只要有疑問，只要有爭辯，他都會高高舉起那只白凈的右手。那只白凈的手，就像駝著靈魂的旗幟，在生活的大風大浪中獵獵作響。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遺憾的是，離那只手還有整整兩組的距離，陽光無法投射過去，那只手少了陽光的金色。但我時時被這只手吸引，也總會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只手連同它的靈魂，一起拔起來，曬在陽光下，讓智慧的馥郁芳香溢滿整間教室，還有我們的世界。

大家都舉手的時候，他也高高舉起，伴隨著那張永遠自信的臉；大家不舉手的時候，他照樣高高舉起，伴隨著那張特別神氣的臉。多么積極和樂觀的一個孩子啊！他的熱情點燃了整間教室，讓那間本來簡陋得近乎寒磣的教室，頓時霞光萬丈。

前幾天，張博給我留下一段話，是他寫給他女兒的：

有件事，我也很想聽聽你的觀點。昨天上午，龍華二小一位老師去民辦學校墩背小學參加教研活動，感觸頗深。他給我發來信息說：“今天在墩背聽課，覺得公辦學校和私立學校還是很不一樣，小到廁所設施，大到教師資源，都有很大的不同；深深地覺得公辦學校的孩子，真幸福。而民辦學校的孩子，真可憐。他們沒有機會接受與公辦學校相同質量的教育，并且會傻傻地覺得自己當下的生活挺好。然后，我就狹隘地覺悟：我要好好學習，強大自己。”我很想知道，對這位老師談到的公民辦學校的差異，你是怎么看的？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回應這位老師的留言？

說實話，我看這段文字的時候是含著淚的。張博問的不僅僅是他的女兒，還有我，還有我身邊的這個世界，還有那顆不言不語卻又不時跳動的良心。每每看到漂亮的校舍我就會油然而生地想起，那些光線不好、通風不好卻擠著六七十個學生的教室；每每看到才華橫溢、落落大方的公辦學校的孩子，我就會油然而生地想起，那些滿身泥污、滿臉不自信的孩子……我還會想起窄窄的樓道，破敗的窗簾，紙糊的窗格，污濁的空氣，不成形的辦公室，低效的課堂……每每此時，我都會問自己：要是我的孩子在這里讀書怎么辦？可他們就是孩子啊。

我很難過。

也是在前一段時間，我和一位高中教學主任聊天。她跟我聊起了一個學生，說是從龍華區某民辦學校來他們學校讀高中的。這孩子當時中考成績剛及錄取分數線，但很快，她的成績飛速提升，遠遠超過了那些本來比她入學分數高的孩子。該教學主任還告訴我，這孩子看起來家里條件不好，但她的學習品質很好，學習定力很強，對既定的目標執行起來一絲不茍，目前成績一直遙遙領先，其前途不可估量。我跟主任說，在龍華，這樣的孩子不在少數，但若沒有考上好的高中，他們也許就平淡無奇了。機會和平臺，對他們來說是奢侈品，要想改變，就得靠機會的垂涎了。

同一片藍天，同一片陽光，同一座城市，可那縷陽光就是照不到那只高高舉起的白凈的小手，以及那高高托起的靈魂。

我想在課堂里，用語文拉起更多小手，拉向那片陽光。因為，很多時候，因為一些孩子，我真的很難過，很難過……endprint